吃过晚饭,萧森换了一身衣服。他穿件破羊皮袄,把棉军衣交给老太婆藏起,那有红五角星的帽子却还扎在裤带上。他头上包了一个羊肚子手巾,真像一个陕北娃娃了。
窑里很暖和,炕烧得热热的,萧森不觉在他的新的家里,在他奶奶的身旁合上了眼皮。老太婆轻轻替他盖上半边破棉被,吹熄了灯。
窑洞外边,山沟里黑魆魆的,枯树枝飕飕的响。高原上荒漠无边,一阵阵西北风,从这里刮过去,又刮回来。一弯新月,孤冷地挂在天边,空间微微飘浮着一层无力的、暗淡的光辉。可是这孩子却走进了甜美的梦乡,他找到了队伍,正在同年轻的司号员、宣传员们玩着。一会儿又站在团长的枣骝马前边,这匹马还是草地的马咧,是一匹多么好的马,它用那懂事的眼睛望着他,轻轻喷着气,用鼻尖去触他。萧森就轻轻摸着它那整齐的披拂在颈上的长毛。他非常喜欢它,团长也喜欢它。他摸着摸着,怎么搞的,好像在摸一杆枪,他从怀里掏出一颗子弹,把子弹推上膛,心里想,今天非放一枪不可。我要碰上国民党反动派,就给他一枪,我才不怕他们咧。……忽然他听到黄团长的声音:“不能浪费一颗子弹,要留着打日本帝国主义……”他真懊恼,于是他醒了。
第二天村上的人都知道老太婆捡到一个孙子,都跑来看。老太婆没有说真话,可是谁也清楚,不过谁也不说穿,都只说:“这个瓦窑堡赶骆驼的娃娃可真叫人疼咧。”他们还帮助去打听,那伙曾经住在羊湾的红军到哪里去了,附近有没有国民党军队。他们有的还答应送他回苏区去,不过这得把情形弄清楚,等路上好走的时候。到苏区去,得几天路咧,他们都不是出门人,老太婆活了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到她闺女的婆家,离村子只有十五里路。
萧森白天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到远处割草。他瞭望着:四野全无人影,蒙着尘土的沙路上,寻不到杂乱的马蹄和人脚的踪影。他按着日出日落的方向,老是望着东南方,他想念着那里,那里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家。那个家虽然是长年四方奔走,可是他是在那里长大的,他的小小的生命是在那个家里得到生长的。只有红军的生活是他喜欢的,他离开了红军,离开了那整套的生活方式,他觉得没有意思。他想念着那里的每一个人,人人都那样耐心地教他。他以前什么都不懂,他只希望有一顿饭能够吃得饱饱的,或者能够不看见东家那副又冷又狠的长长的脸才好。可是自从黄团长把他收留以后,他慢慢有了新的生命。他很自然的是一个红军战士了,虽说他没有扛枪,没有放过枪,但他跟着队伍长征过,也跟着打过仗,他很勇敢。现在他们走到哪里去了呢?他一定得走,得找到他们,可是村子上人总说有危险,要他等几天再说。
到了晚上,他就在窑洞里对村里人讲地主阶级怎样压迫老百姓,国民党反动派如何不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如何卖国等事情。他唱歌,都是红军里的歌。小孩们跟着他唱;妇女们用手抹着额前的刘海,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青年们显得更兴奋;老年人就叹着气说:“你看这娃,真灵。比我们还懂得多,讲的话,句句都在行!”
夜深了,人一走,萧森就沉默了。老太婆就安慰他道:“过两天一定要他们送你走,他们要不去,我送你。”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天刚刚黑,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庞杂的声音,狗狂吠着,马蹄子嗒嗒的响,人的声音,喊的、骂的、跑的,都一齐涌来了。分不清有多少人马,总之,村子里乱哄哄了。
萧森一听,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是队伍,可不像红军。”他赶忙往门外跑,想躲到村外去。
老太婆也慌张起来,往窑门口一站,说:“让我先看看。”跟着,她回转身把萧森按在炕角落后边,她坐在他前边,战抖抖地说:“就是那起‘糟殃军’。跑不出去了。别出声,别怕。”
萧森还来不及问清楚,窑门被枪托猛力一打,嘭嘭两下,门倒了,进来了几个兵,一进来就骂,“妈那巴子……”一听就是东北口音。
老太婆像一只孵蛋的母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凹了下去的眼睛定定地瞪着这群人。
萧森从老太婆的衣袖缝缝里看见那群人的帽徽:青天白日。他屏住气,心里盘算着怎么混过去。只要跑出窑洞,跑到窑前那块空地就不怕了。他又想现在要有一杆枪多好呵!
这些东北军好像并不高兴,他们把老百姓的鸡抓来,杀了,煮上了。老百姓都怕他们,可是他们还是烦躁,耍脾气,骂人,用枪托打罐子。他们身上好像都有刺,他们带着恐惧的气息,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充满了战栗。他们自己也好像生活在愁云惨雾里面,自己却摆脱不了。
他们靠在炕上唱歌,唱的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这个歌萧森也会唱,他悄悄伸出一点头往外望。
这时一个声音嚷起来了:“老鬼!你过来!到这边来!”这是一个兵,他瞪着两个大眼望着老太婆。
歌声被打断了。都回过头来望着她。
“过来!起身!”
老太婆仍然不动,她怕露出萧森。
那个兵又喊了:“过来!揍死你;你藏着什么呀?是一个大姑娘吧!”
两三个人就跳过来拉她,把她拉开了,她大声哭起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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