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样样的命!啥命啊!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嘿!老丁同志!你还不懂得么?山和我一样翻身了,咱们全为着祖国建设,全工业化啦!”老粮秣主任搓着手,歪着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不觉把眼光落在桌子上他填写的单单上面。那是一张水位记录表,他的确写得很工整呢。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个圈,也就是走了两三步,就又踅回到窗洞前边。他用手指着对面山上,叫我和老罗看一个石窑窑,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找了半天,看见一团黑凹凹的地方,上边有一道岩石的边缘,可以猜想出那里有一个窑,李洛英说: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黑窑窑,我可在那里边住了够二年啦!”
老罗也转入到我们的谈话里边了,他无法理解这句话,他问道:“为什么?”
“嘿,还乡队不断地来嘛,他们哪一次不抢走些东西!他们要粮嘛,你不记得我是一个粮秣么?要给他们抓到了还了得!”
“你是党员么?”我问他。
“当然是党员啦。还有些年头了,一九四四年就入党了。那时还是抗日战争年代啦!”
老罗紧望着他,好像在说:“瞧不出还是老革命啦!”
李洛英又走了开去,屋子太小,他站在门旁朝外望,山色已经变成暗紫色了。可是铿铿的石头被敲打的响声,山在被炸开的响声,运输的大板车轧轧的在屋后一辆跟着一辆过去的声音,仍旧不断地传来。我落在沉思中了。李洛英不安地又走了起来。老粮秣主任啊!你在想什么呢?你的艰苦的一生,奋斗的一生,你所有的愁苦,斗争,危险和欢欣都同时涌现了出来,都在震动着你的心灵吧。我在这个时候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想,我不能离开他,我愿意和这个主任同在下去,坐在一道,静静地听着外边的嘈杂,和看着渐渐黑了下去的暂时仍然有些荒野的山影。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大约十六七岁吧。他并不注意我们,走到门角落拿起电话就不知和谁说开了,一说完又跑去桌边拿着水位记录表就翻。房子里已经黑下来了,看不清,他就又走到门角落里去按电门,猛的一下,电灯亮了。屋子小,电灯显得特别明亮,年轻人好像忽然发现了我们,就呆住了,跟着也露出一丝笑容,并不是对任何人笑,就好像自己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似的。跟着他就又去看水位表,并且问:“李伯伯,你还没有吃饭吧?”
这才把我和老罗提醒了,我们赶快打开烧饼包,老罗又到车上找刀子开罐头。李洛英又去烧开水,房子里立刻忙了起来,空气也就立刻显得活跃而热闹了,李洛英替我介绍了这年轻人,他的名字叫杜新,简称他小杜,是从天镇县来的民工,挑土,挑石头,推斗车,做了半年工,本来该回去了,可是他不愿意,他要求留下来学技术,做工人。水库负责人同意他留下,把他分配在水文站做学员,两个星期轮一次班,同老李一道看水位。每天学习一个钟头文化,两个钟头业务,一个钟头政治和时事。他留在水文站才三个月,可是他穿着制服,戴着八角帽,像一个机关里的公务员,也就是通常说的“小鬼”。李洛英最后还加添说:“年轻人聪明,有前途,水文站上这样的人有三四个,他们轮流来和我搭伴,我看他们年纪轻,瞌睡大,让他们上半夜值班,我管下半夜,白天也是这样,叫他们少管些,好加紧学习。”
年轻人说话了:“李伯伯就睡得少,上半夜他也很少睡,我要和他换,他不干,他怎么说就得怎么作,咱们全得依他,他个性太强了!”他的批评使我们都笑了。
我们慢慢地吃着烧饼和牛肉,李洛英客气了一下,也就吃起来了。小杜跑到崖下边、河边上看水位去了。
李洛英又不安起来,他觉得他没有做主人,而吃着我们带来的烧饼,很过意不去。他又在屋子里走着,时时望着他的床底下,总好像有话想同我们讲,又压抑着自己。我问他要什么,他不说,又坐了下来。最后他把头歪着,细眯着眼望我们,微微笑着说:“老丁同志!你看我总算是老实人,我总想款待你一点东西,我还有少半瓶煮酒,是咱们这地方的特产,可又怕你不吃,又怕你以为我是个贪杯的人。这还是过八月节我外甥替我捎来的,我现在有工作,怎么也不敢吃,就放在床底下。今日个,唉!少有,你也难得来,你在温泉屯呆过,也就算咱们这地方的人了,大家都是一家人,咱没有别的,不喝多,喝一杯,老丁同志,怎么样?不笑我吧?”
他迅速地弯下身去,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瓶子,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倒了满满一茶杯,像碧玉一样绿的酒立刻泛出诱人的香气。李洛英把酒推到我面前,又自己倒了小半饭碗,给老罗也倒了小半饭碗。我觉得他的细细的眼睛里更放射出一道温柔的光,他抚摸着绿色的酒,从这个杯子望到那个小碗。我不愿违拂他的意思,我举着茶杯说:“老李!为我们新的生活干杯吧。”
他呷了一口,便又说下去了。他告诉我们在抗日战争时期,咱们的人常常来,一个星期至少走一趟,送报纸,送文件,有时是送干部。他就带他们过铁路,到赤城龙关去。他为我们描写过铁路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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