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了嘴边,他忽又想起当时她家里的情况,恐怕连搭把手的人都没几个,谁家治丧不窝火?况且他的火根本没有由头。
程逾白无声无息静了一会儿,牵过徐清的手,问道:“那个时候你怪我吗?”
“说实话挺恨你的,不止恨你,也恨老师,恨在场所有人,你们看到了我最难堪的样子,可我还是没保住我唯一的亲人。意识到我将永远失去爷爷,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之后,我真的恨死了,觉得世道好不公平,也觉得努力没什么用,那个时候我脾气很坏,又厌世,对所有事都很消极,我觉得这该死的世界,反正不会让我如意,那就来吧,看它什么时候折磨死我。去了上海以后,很多次我想过了结,可转念一想,我就这样被打败了吗?说实在的,真的意难平,也很不甘,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还想着回来……想着哪怕回来见你一面也好,你要是过得不好,也许我会更开心。”
她反过来牵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紧扣。
灵台上烛火晃动,洞开的院门外群山肃穆,这一刻人世难得,寂静无声。
“我本来以为让你经历和我一样的难堪,一样的剧痛,我就会开心,可事实并非如此,原来报复一个人,也是在报复自己。”
“那他呢?他是在报复谁?”
程逾白晓得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她在拐着弯地鼓励他,他试图理解,可仍难以接受。
他很累,倚在徐清肩头,睫毛颤抖着,想闭上眼睛,可一合眼就看到李可死时的模样,又马上睁开眼。
“那晚回医院,我以为他还会闹,心里做好准备,也一再跟自己说,不要和他吵架,不要气他,不要跟一个病人计较,可你知道吗?他很听话,还主动跟我聊起百采改革,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愿意听我说话,我说了很多,关于我的调查,时代的变化,当代陶瓷人的声音,我都说给他听,我们聊到深夜,这一次他没有再明确反对,我很高兴。他还说他会听医生的话,积极配合化疗,好好吃药,等康复了,他希望能去公馆教学。
那本就是我的心愿,我当然愿意看他振作。说真的,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像那晚一样好好说会话,我高兴地睡不着,后半夜一直在医院外抽烟。我想,哪怕天塌了,也不要紧,师父愿意试着理解我,我很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我去酒店找他,前台说他退房了,还说要回老家,我马上去车站,发现车次不对劲。我托人找关系,查监控,里里外外都没找到他。我知道他骗了我,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景德镇才多大?我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找了很久,他们告诉我,他在公馆。等我赶到公馆,他就死了。
徐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想?他到底想报复谁?”
其实不完全没有预感的,当他一根烟一根烟冷静下来后,发现李可变化太快了。他去问小七,小七说当天他赶去公馆后,李可曾央求他一起去公馆。或许是看到他在教学部被人发难,受到刘鸿等人的责备,李可深知此事由他而起,于心不忍才想跟他和解。
小七说,这是好事,不是吗?
他明知李可是软硬不吃的人,可还是禁不住产生一丝幻想,寄希望于李可真的想通,不再和他对着干,谁知他竟突然抱着一匣子的身家性命,死在公馆。
那是他开展教学试验的地方,他究竟什么意思?程逾白想了很久,始终想不明白。
小时候,他活在“复兴百采”的道德绑架中。长大后,他活在“百采改革”的众叛亲离中。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一个人,向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前进。他一遍遍跟自己说,他永生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于是他昂首阔步,所向披靡。
他一边痛着,眷恋人世情爱与温暖,一边苏醒,拔除那些牵绊。
他承认自己并不想孤家寡人,亦坚守信念,誓死不悔。
直至今日,他忽然迷惘,生出茫茫寒意。
“我的父亲,我的师父,他们都爱瓷如命,为瓷而死。终有一天,我也会是这个结局,对吗?”
这结局如何?程逾白问自己,一力推行百采改革时,最坏的结果不早就打算好了吗?他在怕什么?他看着烛火下面容清瘦的徐清,听到屋外小七隐忍的哭声,想到胖子遗憾归乡,秦风炸窑,唯一的师父自戕于学校……
他承认自己怕了。
他伸手环住徐清,脸埋在她颈中,肩膀微微耸动起来。
次日出殡,徐清没有随行,在瑶里村落逛了逛。村里清一色徽派建筑,马头高翘,白墙灰瓦,依山傍水,车马缓慢,仿佛岁月可期。
在这里,依稀可以遥望两百年前的清朝。
河埠石阶上水痕已慢慢褪去,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在门槛上闲坐,三五成群,或闲聊或发呆,目光恬静安然。
徐清去了古村博物馆和古窑,回来时丧事结束了,程逾白送别亲友,小七正张罗拆除门帘上的白幡,将废物拿去焚烧丢弃。门口摆着火盆,她撩高腿跨过去,随着众人吃完午饭,跟程逾白进屋整理李可生平旧物。
李可日子过得清贫,家里没有好好装修过,墙体只简单粉刷了下,外院还铺着地砖,除了摆满院子的器皿、拉坯机,瓷泥,匣钵等等,就是正常的桌椅立柜,大大小小的瓷具,再没多余饰物。
他们在床下翻出个铁盒,铁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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