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海珠也略有脑门黑线、心中无语的感觉。
她与唐婆谈好接收老兵后人的事宜后,因想着,老太太既然在崇明这般德高望重,且终生未嫁、独居于县城,不如请来庄子里
住着,平日里给一众白丁识字扫盲。
十分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唐婆,欣然应邀。郑海珠又脑袋一热,决定在庄子里建立妇联组织,照着晚明江南常见的说法,命名为妇人联和社,唐婆担任社首,秘书是机灵聪慧的辽民少女花二。
郑海珠盘算着,有唐婆这个金字招牌,四野乡邻的崇明本地人,或许更敢于将闺女嫁过来了。
不曾想,唐婆听郑海珠浅浅谈了些妇联组织的宗旨后,兴致如春江涨水,但凡走家串户中见到男人训斥娘子的,便狠狠地批驳一顿,有两回还要男人在她写好的保证不欺负老婆的纸上摁手印。
几个折了面子的辽东大老爷们,不敢与郑海珠抱怨,便去找吴邦德啰嗦,能不能请郑夫人管管这老太太,莫插手两口子家务事。
此际,王泰的娘子看到郑夫人出现,反倒带着讨饶之色对唐阿婆道:「婆婆,天热起来,俺男人干力气活出汗大,今日这菜里,俺是把盐放少了些,不赖他发火。」
郑海珠瞥到王泰的面色,已在爆发边缘,遂也上前笑道:「婆婆,王兄弟昨日还向我打听,县城怎么走,脂粉铺子在何处。他其实蛮疼他娘子。」
一面说,一面已上前拉过唐阿婆:「方才出来时,我看到花大和花二,赶车回庄子了,阿婆快随我去瞧瞧,运来的书,数目可对。」
唐阿婆对王泰娘子不领情的态度,也有些生气,冷冷地应一声,随着郑海珠他们离开圩田。
现下,庄子的瓦房还没盖出来,郑海珠把最大的一间茅屋给唐阿婆住。
老少两个妇人回到茅屋前时,花家兄妹立刻迎上来,指着太阳下的几个书箱:「郑夫人,婆婆,我们把婆婆县城家中的纸都搬来了,一张也没剩下。」
唐阿婆打开书箱,心情大好,给花家兄妹一人赏了几个铜钱,花家兄妹也欢天喜地道谢,往自家田里干活去了。
唐阿婆进屋冲了壶热茶,拎出来放在简陋的石桌上,招呼郑海珠坐下歇息。
「郑姑娘,你是不是觉着,老婆子我,对那些大老爷们忒削刻了些?」
郑海珠抿一口茶,笑道:「婆婆,有些入口的,是辣椒水,伤人,有些入口的呢,它就是寻常的茶水,只是烫了些,吹吹就好了。」
唐阿婆发挥了律师的迅捷辩驳本色:「对嘛,要有人去吹,否则,就算是茶,也会烫伤舌头。」
郑海珠想了想道:「那些辽民汉子,虽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挂在嘴上,但我瞧了这一阵,敢对娘子动手的,还真没有。从建奴手里逃出来时,还把老婆带上的男人,不说是圣人,多半总还是好人。这么着吧婆婆,回头咱们带着女人们去县城扯布做袄子时,与她们讲,夫妻间的寻常龃龉,咱不管。但咽不下的委屈,务必来与我们说。」
唐阿婆瞥她一眼:「行,老婆子我懂了,茶若是烫嘴,先让她们自己吹吹,自己吹不凉的,再叫我出马,掀桌子去。」
郑海珠莞尔,继续喝茶。
春日阳光康慨地洒下来,把人晒得暖透,连骨头缝里都弥漫起一种舒适的酥麻感。
平和的气氛中,唐阿婆忽然问道:「郑姑娘,老婆子我脾气暴,这辈子没男人敢娶。你瞧着性子挺和顺,怎地就要做起这个什么,自梳女呢?」
郑海珠在阳光里露出浅澹笑容。
「嫁人太累。」
「呵,莫非比你走南闯北的还累?」
「婆婆,你看天上的燕子累,还是笼里的鹦鹉累?」
唐阿婆叹口气:「其实,都累。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百般吃苦,千般遭罪。所以,咱自己更要心疼自己,能有个笼子歇歇,进去歇歇也无妨。」
郑海珠毫
不掩饰赞许之色:「婆婆这话,真通透。」
唐阿婆忽地露出打探的表情:「阿珠姑娘,婆婆瞧着,那个吴公子,其实挺好。」
郑海珠坦然道:「身边尊长友人,不止一人说过此话,但我与他,真的没有卷属心意。他心里,有他要放一辈子的人。我心里呢,根本没有人。婆婆就别惦记,他是我歇歇的那个笼子了。」
唐阿婆摇着头,俯身从书箱里捞起一本书,认真道:「不过上一阵,怎知不合适?大不了,一个屋檐下住几年,一个锅里吃几年,不行就再分开呗。你看,婆婆最爱看的这个话本,讲的就是千金闺女如此对待自己的姻缘。」
郑海珠闻言,倒好奇起来,瞅一眼那书,《清欢记》,不知道,没听说过。
但当她的目光继续落向书箱里时,却被一张图纸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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