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己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已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正是:
人弃我堪取。奇嬴自可居。
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谁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俱怕,再问美人。美人道:“不妨,不妨。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只在一二年了。”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两情缱绻。犹如一日。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不能伏侍左右了。”欷歔泣下,悲不自胜。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回,以图后会,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音乐竞奏,盛设酒筵。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两情依依,不能相舍。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分付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莱三岛等你来续前缘。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会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但有:
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铛。
曙星东升,银河西转。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才发得声,哥子程寀隔房早已听见,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程寀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程案惊异不已,望空礼拜。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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