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樱花正好,映着窗台上斑驳的旧迹,黯寂的屋里也亮堂了一两分。
屋中的女子执着笔浅浅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面影,忽地蹙起了眉,对着身边的丫鬟吩咐道:
“绮儿,你去看看,前头是谁在闹腾!”
被唤作绮儿的丫鬟面上微诧了一下,立即低着头微应了声。
也就须臾功夫,苏清蕙便见绮儿慌不择路地跑回来,电光火石之间,苏清蕙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抄家?
她是知道张士钊为官一直有些见不得人的暗处的。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似的,见门来的绮儿“扑腾”一声跪下。
可是绮儿的话,却是比抄家更令苏清蕙措手不及!
“夫人,老爷去世了!二老爷家的大少爷已经说了半月后来收宅子了,前头柳姨娘和杨姨娘正在老爷床前要寻短见!”
苏清蕙震了半晌,去世?
“绮儿,你说,你,说,老爷没了?去世了?”苏清蕙的喉咙有些颤抖,去世?他就这么走了?
“是的,夫人,老爷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绮儿想到二老爷家要来收宅子,心里一阵惊悚!夫人一生无所出,下头的妾侍生的几个又都是女孩子,依照祖制,这张家大宅不就得让给张家旁系了!
想起刚才恍惚间,老管家拦着她说的话,绮儿还是对着夫人先禀了声:“夫人,前头管家刚才见到奴婢,说随后就来请示您如何安排老爷后事?”
苏清蕙看着绮儿的眼在哭,嘴在动,她在说什么?说什么?可这声音又像是穿过了苏清蕙的耳膜,穿过了她单薄的身体,穿过了她三十八年的光阴。
自十六岁嫁给张士钊,这二十多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该如何离开这个捆绑了自己一生的丈夫,只是也终归化作午夜梦回里的黯然神伤罢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忘了李焕哥哥,和他好好过日子,只是每次当她鼓起勇气试图走近时,他总是用一双凉薄的桃花眼,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窥穿了她什么隐秘似的,她每次都莫名地有些恼怒!
每次也,不欢而散!
都说她是高不可攀的大才女,他何尝不是难以企及的斤斗小人!
他带着她三年一次宦游,身边的妾侍也一任一任的增多,后来连庶女都蹦跶出来了,她还是形萧影孤地一个人守在后院里。
生了三个女儿,却不曾生下一个儿子!临老了,她连这张家大宅都住不得!
苏清蕙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苦过,即使当年爹娘不顾她的意愿要她嫁给张士钊,李焕哥哥前来诀别的时候,她心里也不曾有过这般滋味。
她赔上了十六岁以后的所有时光。
困在张士钊身边,看他趋炎附势,钻营谋私,做尽虚伪滑稽之事。
束在张家这个牢笼里,看姨娘们整日抹脂涂粉妖妖娆娆地耀武扬威。
他走了,她是不是也就彻底解脱了,也——老无所依!
绮儿见主子半晌没有回应,直觉地抬起了头,便见自家主子身子轻轻摇晃,眼看就要栽倒,一时也忘了哭泣。
没有等到管家前来询问老爷的后事,绮儿便跑到前头请管家帮忙给夫人请大夫了。
张士钊在苏清蕙眼里是庸碌了一辈子的,年轻的时候,她跟着他前往吴、越、荆、楚等地赴任,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她从没见过他在哪地有过什么建树,倒是官职一升再升,她是鄙夷了张士钊一辈子的。
按理,苏清蕙该是作为未亡人去前头跪谢前来凭吊的宾客的,只是她心头不耐,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在乎什么面子里子了,也就在张士钊出殡那一日在前头跪过一回。
倒是几个姨娘,规规矩矩地守在张士钊的棺椁边,一日也不曾落下,整整守满了七日!
杨姨娘和柳姨娘是张士钊在任上带回来的妾侍,很得张士钊的疼宠,自来从不曾将苏清蕙放在眼里,起初见苏清蕙不来给老爷守丧,两个人还跑到她床前骂了一回,苏清蕙却懒得搭理,她这一辈子被张家糟蹋的体无完肤,妾侍的辱骂又算得了什么!
饶是出殡这一日,苏清蕙也觉得自个是尽了对张士钊最后一分夫妻义务,全了他最后一点脸面。
也全了她这一辈子最后一点脸面。
她这一辈子,也就是为了脸面这么个东西,赔了所有的心力、心劲!
当真是累的慌啊!
外头暮霭渐临,门前樱花树上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地吵得欢,来送葬的宾客也都陆续回去了,苏清蕙独自倚在前厅里的黄梨木椅上,觉得整个人都是飘得一样。
见外头似有人影移动,苏清蕙已经累得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张士钊走了,这个家完了,这些人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清蕙,你可还好?”
清泠泠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遥远的像是在梦里。
一身蜀锦暗纹的青衫长袍,看过来的眼里,似有万千言语难以倾诉。面前的人宛若十多年前在蜀地时结识的程修,
苏清蕙一怔,面前躬身行礼的赫然是程修,字子休的蜀地程修!
抬眸看了眼屋外的天光,暮色渐浓,身量笔直的程修,一扫往年浪荡不羁的神气。
风尘仆仆,面有霜色,显是从蜀地特地赶过来的!
苏清蕙觉得唇部异常干涩,一动唇,似有裂痕,才想起已经一日未进水了,这才觉得喉咙火烧火燎的,用锦帕抹了抹裂开的唇,此时面对程修,仿佛十来年前的时光像梦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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