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又在这里住了四年,一共过了四个新年。每次过新年的时候,府里的仆人大多都得了准许,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了。只有周环会留下来,他像没有家一般,一直呆在府里。
陈兰也不多问。再有几日便是除夕,他难得地出了门去转悠。
茶楼里今日冷冷清清,唱曲儿的姑娘放下琵琶,端了碗热热的茶喝。陈兰坐在不远处,慢慢地吃他的那一碟花生。他本来是想吃快一些,然后赶去领某个孩子回来的。但是,一个月前,那小姑娘对他说:“我要跟着我娘,我娘疼我。”
陈兰多少还是晓得点父母亲情。他决定今天再去一次,要是这次不成,他也就不管了。以后留心看着她,守着她就是,不把她接到身边。
陈兰的身上落了被风裹进来的雪粒。
原来是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眼珠乌黑。她在旁边闷坐了一会儿后,按捺不住,叫唱曲儿的姑娘过来。
“爷们儿听的曲子,姑娘哪能听得?”
“那你和我说几句话罢。”
于是姑娘和她讲起闲话,讲着讲着,讲到狐仙的故事,讲到书生进了城,娶了红颜,丢了妻。女子说:“这我知道的,不必来讲。但凡男子,达了总要抛弃妻子的,有什么可讲的呢?”
姑娘说:“我这故事与你听到的怕是不一样。后来,阎王捉了这男子去,让他死后还和妻仍是夫妻。男子咬了牙,说这怎么行呢,我的的确确已经不爱她了啊,我爱女子乌黑的头,爱女子显赫的家世,无法爱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女子。你还是烫了我,煮了我吧,我的心意是无法扭转的。”
女子笑道:“啊,这才有意思。可见人若是喜欢什么,就是去了地狱也要抱着。我们为了这个故事,喝上一盏茶吧。”
这女子足足地喝了一壶茶以后,似乎有离开的打算了。临行前,她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我们的故事全让一条妖蛇给听去了。”
陈兰心里一惊,望向这女子。那人低一笑,开了门,在寒风中走掉了。陈兰缓过神来,也出了门。
他又去了那间小院。这次,那四岁的小姑娘正在门口蹲着。见了陈兰,她说:“你看,我手里的簪子好不好看。”
说着,她举着手里缀花的簪子,递到陈兰眼前。陈兰俯下身,说好看,又问她:“给自己戴的?”
“我帮邻家做事,邻家给的。我要把它给我娘。”
说罢,小姑娘跑回屋里去。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个个坑来。
陈兰看了她一眼,终于回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女人笑着领儿女走到院子里。
女人得到簪子,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而就在这时,她十岁的大儿子正因为一件小事闹着脾气,气鼓鼓地往她手腕上咬了一口。
女人吃痛地叫了一声,但片刻过后也低下头去,亲儿子的额角。女儿看看哥哥,看看母亲,说:“娘,哥哥咬你,你为什么还要亲哥哥?”
“因为他是娘的孩子啊。”
“那,我前几日碰翻了瓶子,娘怎么打我呢?”
女人听了这话,仍是笑着。
几日后。街上人渐少了。
老于头搓着手呵着气,一进屋子就赶紧关门。背后的小丫头哭得抽抽噎噎,但这会儿已停了。他看向凳子上坐着的女子,说:“那,您今个儿把她领走?”
“银子我就放这里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别让那对父母再见到这孩子。”
“那是自然。”
于是女子盈盈地站起来,去攥孩子的手。孩子抬头看她,看见眼睛里黑亮的光。女子就这么领着孩子,慢慢地跨过门槛,踩着正月的积雪,慢慢悠悠地往城东的一座宅子里走过去。
女孩踉踉跄跄地在一旁跟着,跟着跟着就心安起来。她开始去看女子乌黑的鬓,看她光彩照人的脸庞。
她仰着脸,雪落在她的脸上,温柔地。女子微笑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同样温柔。
女子说:“人都有自己本来的名字。你本来的名字叫做九重。”
女子还说:“你以后就跟着我住。”
话音落地后,两人已到了宅子跟前。小丫头提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踩着台阶进去。仆人把她带到房里,梳洗打扮。片刻过后,她俨然已是个富有人家的小姐。
等九重打扮得差不多后,那女子也进了房。九重看着铜镜里背后的人影,梦呓般地道:“姐姐真好看,像仙子。”
“姐姐本来就是仙子啊,姐姐还有个住在水里的朋友,更漂亮。她总叫我李三娘。”三娘款步走来,给她拢着脖颈上的碎,视线则落在了颈子上龙鳞片似的印记上。她低头看着,很仔细地看着。
她低下头,一点一点地抱住九重。
九重本是小孩子,总会东看看西看看。她拣起匣子里的簪子,握在手里观赏。
三娘说:“来,我给你戴上。”
“我,我想把它给我娘。”
三娘轻笑一声,抽出她手里簪子,细细地给她戴上。簪子没入丝中时,她一字一句地说:“九重,有句话我要教给你。爱你的人,你赶也赶不走。不爱你的人,你再怎么讨好也没有用。”
“知道了吗?”
九重举起另一根簪子,轻声道:“知道了。”
年后。城里来了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衣服上有一条很小的龙的刺绣。他不是皇帝,但他的神色的确是带些高傲的。
他来之后,三娘命人把府门关了足有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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