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兵从驻扎了八个月的邢州战场拔营,在暮春的和风中缓慢地西行而去。虽然是战胜凯旋,但克用的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他望着逶迤而行的大军阵容,却感觉仿佛置身于出殡的行列之中。
行军中,他曾经偷偷去看过一次存孝,年轻人衣衫褴褛地站在颠簸的囚车里,一直抬着头仰望苍天,始终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失态地发出哭泣或怒骂。克用在远处遥望着这幅景象,心中好像有小虫子在啮咬般酸痛。
到达太原之后,也终于到了宣布存孝命运的时刻。克用与诸将商议得出最后的结论,这个结论,也就是——车裂。
在一个天空清澈,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克用大会诸将,在会上宣布了对存孝的判决。当听见这条判决时,存孝的脸上露出了令人感到奇妙的表情,他那形销骨立的面庞上绽开了淡淡的微笑,一双由于身体消瘦下去而显得更大更清澄的眼睛穿过所有的人直视克用,目光当中,有喜悦,有感谢,有无奈,有悔恨,但却没有半点的憎恨和愤怒。不知不觉中,克用的眼眶模糊了,眼前的景物扭曲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清脆地说道:
“十一岁。”
“你愿意在我身边,做我的纪纲吗?”
“不愿意。”
“那么……儿子呢?”
“咦?”
“我说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义子。”
“我愿意!”
“那么,你就改姓李吧。名字……名字就叫李存孝!”
“李存孝……”
少年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然后突然一下子从克用的眼前消失。克用猛地向前伸出手去,这时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瞬间,他忽然无比盼望众将中能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存孝求情。那时候,克用一定会立刻顺水推舟宣布赦免存孝。然而,自始至终也没有人开腔。
克用一个个向诸将望去,大多数人都挂着一副漠然的神情,只有盖寓皱着眉头,但他也没有开口为存孝说话。克用又打量李存信,存信正在紧张的扳着手指,发出轻响,注意到克用的目光,连忙把手放到身后,挺胸站直。而康君立根本没有察觉到克用在看他,脸上不时就浮现起得意的笑容。克用再度把视线投向存孝,这时行刑的士兵们已经走了上来,把年轻人拉了下去,前往几里外的校场执行五马分尸之刑。
克用没有去看处死存孝的经过,只在事后听说他直到临死前一刻都一声不吭。克用的脑海中久久回荡着存孝那张苍白、透明、消瘦,还挂着无邪微笑的脸庞,心想今生今世也无法忘记那一幕了。
当天晚上,克用开始发烧,几天时间都粒米未进,眼前不断浮现各种奇怪的幻觉,一个劲儿地说胡话。一天中午,他满身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突然感到头脑无比清晰,刚才的梦境也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在梦中,他和存孝合为一体,而存信、康君立又和朱全忠合为了一体,当存孝被车裂时,好像他也被朱全忠狞笑着杀死了。这时候克用突然椎心刺痛,抱头痛哭,他猛然醒悟,存孝和他李克用实际上是完全同一类型的、刚烈单纯的人,而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逃脱被朱全忠、李存信这些人摆布、欺骗、乃至于毁灭的命运。
处死存孝后不久,突然传来了另一位骁将薛阿檀自杀的消息。他是与存孝齐名的勇士,克用听闻噩耗之后不由大吃一惊,派人调查,才知道薛阿檀几天前偷偷焚烧信件,却被外人撞见。第二天,阿檀就在家中自刭而死。不用说,这些信件想必是薛阿檀以往与存孝暗地来往的证据,存孝被诛,阿檀也只得畏罪自杀了。
一下子损失两员虎将,克用的内心悲痛不已。不久之后,克用在府中设下酒宴,想要暂时摆脱哀伤的环绕,重新振作起来。恰好康君立也在座,克用酒酣之后,忍不住又谈及存孝,泪流满面,而康君立却不以为然地说:“那厮忘恩负义,卖主求荣,正是罪有应得!”
“你说什么?”
克用瞪着血红的独眼,怒视康君立,君立仍不知悔改地迎着克用的目光,无动于衷。这时克用猛地踢翻面前的酒席,站起身来,气得浑身发抖,他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突然厉声喝道:
“拿鸩酒来!”
“大王!”
酒宴上的诸将连忙都跪下为君立求情,克用想着车裂存孝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请命,怒火更加炽烈,他再度怒斥:
“鸩酒来!”
毒酒终于被送了上来,克用戟指怒视康君立,叫道:“这是赐给你的,快领赏吧!”君立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当年在云州,是我……”话音未落,他也用力一跺脚,立刻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克用令人将他拖下去关在马步司,随后大踏步离去,酒宴不欢而散。
当晚回去,克用因酒醉而不断呕吐。第二天清晨醒来,头痛欲裂,昨晚发生的事恍如梦境,想到康君立,克用一下子跳了起来,连忙派人去马步司放君立出来,但此时康君立已中毒身亡,回天无术。
——当年在云州,是我……
克用反刍着康君立的遗言,想到他效忠于自己的时日其实远过于存孝,然而,却因为一句失言而惨遭毒杀,克用不由又感到后悔莫及。他原本还想过要追究存信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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