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几分醉意，摇摇晃晃走回庄园，老远就望见十多匹军马栓在门口柳树旁，平常紧闭的大门此时竟然洞开，里屋的灯火透出来把门外照得通亮。
我的酒顿时醒了大半，心头没来由的一阵乱跳，急在柳树下扎个马步，连打二十多个冲拳，深深吐纳了几回，这才稳定心绪，举步走入庄园。
一进门，透过庭院就看见申戡和十来名士兵围坐在大厅里，众人竟然俱穿缟素，我便知道天香城定然出了大事。申戡早迎将过来，大叫道：“哎呀呀，你总算回来了！”举右手对我行个军礼，左边衣袖空空垂下，竟已成了残废！
我骇然握住他手道：“申兄，你……”
申戡惨然一笑：“为皇上办事，一只手算什么。皇上派我接你入宫，有要事商议。”
我道：“好，我先去后面……”申戡打断我话道：“章少傅已先行派人将嫂夫人接走了，咱们这就进宫去吧。”
我眉头一皱，对下人吩咐了几句，随申戡出门上马，回头望向灯火通明的庄园，忽然一股酸楚莫名其妙涌上心头，仿佛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似的。
申戡扬鞭喝道：“兄弟们，路上给我仔细着。杜元帅要是再出什么事，咱们就提人头去见皇上吧！”
众人轰然响应，密集的马蹄声随之响起，划过宁静的田园夜径，直取天香。
到得城门已是凌晨，那原本通体漆黑的的雄伟城墙，此刻竟有无数匹白布自城头连绵垂下，一眼望不到边，那股肃杀之气漫散开来，天地为之一寒。天香城墙周长三十公里，大陆有史以来各国治丧，不曾有过这等大手笔。
此时我心里已然雪亮，必有重要人物在那夜的奇袭中丧生。我参军以来，三年内已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自随林撼阳夜入天香，好容易安顿下来，本以为可以从此过上安宁的生活，想不到还是要再入杀场。这一次，只怕我是不能全身而退了。
走进城里，那夜大火的残迹犹然在目，不时有百姓跪地痛哭和满街头缠白布的军人，更增悲凉气氛。进得皇宫，申戡陪我一路走到清心殿便不敢入内，清心殿的殿门在阳光下投出一片巨大的阴影，看得我心头一沉，不知等待我的将是何等命运。
诺大殿堂里，只有章承忠一人独坐，他一反往日正襟危坐的威仪，斜倚在椅背上，双眼半闭，若有所思。听到我进来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来，对我上下打量，仿佛从来没见过我似的，看得我心头发毛，问道：“少傅，皇上叫我入宫有何吩咐？他人在哪里？”
章承忠冷冷道：“你急什么？在这里稍等片刻，也不耐烦么？”手指着旁边座位道：“坐下来说话。咱们也好久没有谈过心了。今天……今天是个好日子啊，过了今天，不知什么时候能相聚了。”
我坐下问道：“不知少傅何出此言？”
章承忠低叹一声，说道：“天宇，我和杨帅昔日猜忌排挤于你，皇上在金桔宴上逼你退隐，实出于我二人之意。我知道，你和兰儿这几个月来，定是怨恨我得紧。”
我万没想到，章承忠会直截了当把此事拿出来讲，很是吃惊。但自从经历了这许多的风波沉浮，我再不是过去那个毛躁少年，当下只是一笑，说道：“少傅言重了。”
章承忠又看了我一会，似乎等我继续说下去，见我只是笑而不言，才道：“皇上当日在宴会上，自称天下英雄，唯他和你而已，这是少年人的狂气，不必当真。不过你身具奇才，如未琢之璞玉，我和杨帅平日谈起你，都是深自嘉许。我们防范你，只是为皇上、为国家着想，决无半点私心，你可理解我们的苦衷？”
我见他把话挑得如此之明，心知今日入宫，必有非同寻常之事，正色拱手道：“少傅与杨帅忠心为国，天宇素所景仰，岂敢存怀怨之心？不知今日召我入宫，究竟所为何事？只要力所能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章承忠点了点头，叹道：“如非隔了国界藩篱，我真想与你忘年结交。只可惜威月、沧海两国之间，终究不免一战，憾哉！”他忽然探身握住我手，面露恳切之色，说道：“天宇，我一向将兰儿当做亲女一般，你便是我女婿，咱们本是一家人。我若说你是沧海人，天下谁能不服？”我沉默片刻，黯然道：“我生在威月，顾帅对我有师徒之恩，威龙军里，更有许多的好朋友，我怎舍得下他们？”章承忠慢慢放开手坐了回去，面无表情道：“很好。皇上在后花园，你可以去见他了。”
林撼阳正坐在一块巨石上，低头沉思。
几个月不见，他更加深沉，也更加精悍了，只是静坐不动，浑身已散发出逼人的气势。
我走到他身边，见他手拿一条白布，眼里充满了哀伤，不禁把手放在他肩上，轻声道：“谁死了？”
林撼阳依然对着那白布发呆，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杨平远，还有冷天激，他们都死了。”
我陡觉呼吸困难，刹那间几乎站立不稳。
林撼阳喃喃道：“我知道那天晚上，兽人军也去刺杀过你，所以事后才派人去你庄园守卫。他们兵力有限，去你庄园的人手太少，终于没有得逞。可是我们这边，还有平远军营里，都来了上百名刺客，你能想像得出，那一战的惨烈么？”
我当然想像得出。
雪夜，在烈火中崩溃的威龙军营，此起彼伏的惨叫，似人似兽的魔鬼军团,申戡空空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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