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怎么可能呢?这些工作人员被领进来,只能在床脚立住远远望一眼,望一眼便猛地用手捂住了嘴,泪水便汹涌而出。有的女同志踉踉跄跄往出走,没出大厅便哭倒在地,无论怎样批评、劝说,甚至呵斥都无法阻止。
不见想得要死,见了痛得要死。她们心碎了,她们哭晕了。
老帅们也都来看望周恩来,都是在周恩来昏迷之际,立在床脚默默地望着,像雕像一般,大颗大颗的泪珠浮出眼堤,在睫毛上颤动,接着扑簌簌滚下来,落地有声!那天,周恩来又醒来,用细微的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讷讷询问医生:“主席,主”“席身体怎么样?”“没有大的变化。”医生小声报告。“刘帅、刘帅,身体……”他突然屏住了声,瘦弱的手一下子握住医生的手,这是下意识的动作,是剧痛袭来的原因。他在颤抖,他在出汗,可是他还想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有过分的痛苦表情。我们一边替他擦汗,一边劝他哼一哼,哼一哼可以减轻痛苦。
他始终不出声。嘴角咧一咧,似乎要做出笑的样子,却终于没有做出。
他好容易透过一口气,喘息未定,也许发现我们在流泪,也许发现自己握住医生的手表现出了痛苦的失态,他忽然以惊人的意志力说出一声:“哎呀,你手怎么那么凉呀?”他真是为了试试医生的手凉不凉才去握手吗?这种掩饰使我心痛欲裂,却又不敢任泪水狂流。“别管我、我一个人,管、管全局……”周恩来对医生说。他松开手,独自陷入剧痛的折磨。他不喊不叫,但他的眼睛说明了一切,即使合上眼帘也无法遮掩。
那看不见的抽搐颤抖和血液激荡,完全可以凭感觉察知,整个病房都能感察出那种痛苦急促的节奏,那种冲撞交锋的波澜!“吴、吴大夫,打、打一针……”周恩来发出令人窒息的请求声。每当他再也无力在剧痛中保持不露声色时,他便这样请求。
他至此不愿叫任何人来分担他的痛苦。
1976年1月8日晨8点左右,小高像往常那样准时来接班。做了简单的交接,我准备离开了。在门口,我像每天那样回头再望一眼我们的总理。
他仍在昏睡。唉,他这一生睡得太少,太少了!在正常年月里,他一天可以睡到4小时;近10年中,由于天下大乱,他一般每天只睡两三小时。什么叫全心全意?什么叫呕心沥血?什么叫夜以继日、不知疲倦?你只须在周恩来身边呆一呆便一切都明白了。“老张!老张!”我躺下不到一小时,小高旋风似地卷进来,脸色煞白,紧张使他把两肘紧夹在胁旁,声音随着目光一道颤抖,“总理、总理不好……不好了!”我像挨电打一样,从瘫软中一跃而起,赶忙往下跑。
片刻之后,我稍稍定下一些神,看到病床旁只有几名专家,其余二十来个专家医生已经稍稍后撤,环绕四周默立。我想起生命的标志,忙凑到示波器那里去看心电图,那里显示着周恩来跳动的脉搏。
终于,我开始慌了,那脉搏越来越弱,我心里那团火也越燃越小,后来几乎要化作一缕游烟……我受了巨大的紧张恐惧所驱迫,离开示波器,冲到周恩来的床边,一把抓住他的手,好像在抓着一个最伟大最美好的生命,生怕被别人夺走。我要尽我的一切力量把那生命拖回来呀!“总理、总理!”我叫着,手掌却鲜明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发了凉,那么快,那么突然。我慌极了,摸着、抚着,想温暖回来,想把自己的热和血输送过去。可是,转瞬间总理的手掌也凉了,并且像退潮一样迅速凉到了胳膊。我急眼了,叫着:“大夫,大夫,这是怎么了呀?”我匆匆地追踪抚mo,要寻回那热,找回那人间最美好的东西。
张医生沉重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凄凉的叹息:“不行了……”四周围陡地静下来,世界哑了一般!我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场面,茫然四顾,我早已不会说话,但我的心在疑问。
蓦地,我看到一圈低垂的头。“总理——!”我哭出了声。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放开了悲声。
1976年1月8日9时57分,我们最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走了。他留给这个世界的太多,索取的太少。他必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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