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修浅浅一笑,眸光深深从我面上划过:“那是母后您一手指点,儿臣自然以母后为榜样,处处效仿。”
我微微一嗤:“哀家未必比得过你。”
“是么?”朱宜修的笑意越发甜蜜,“连枕边之人都能下手,单凭这一点,儿臣就远远落于下风。”
我惊怒交加,嘴唇微微发白,旋即,又平静下来:“不骄不躁,是皇后的本分,没了容妃,还会有旁人,她们,会更像纯元皇后。”
我说对了一点,但也说错了一点。
后来入宫的女子中,慕容世兰,那样明艳的女子,几乎以压倒之势夺取了,只在她的宓秀宫停留。即便,她并不像纯元皇后,但是,她烈火般的性格与无可匹敌的艳丽如盛放芍药的容貌,无法不让皇帝专宠于她。一干妃嫔无人敢掖其锋芒,连朱宜修也不得不避开她愈来愈盛的权势。
朱宜修开始为之前对我的不敬而后悔,即便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对我口出不逊,但她不得不来到颐宁宫,告诉我对于慕容世兰的担心。
“母后,汝南王与慕容一族权势如日中天,母后难道不担心,摄政王旧事重演?”
我含着得体的笑意看向她,保持着冷漠与客气:“哀家不过是一颗心悬在佛法上的老婆子,你是皇后,这些事情,自然由你来操心。”
再后来,孕中的慕容世兰小产,端妃枉担虚名,被灌下红花。
皇帝,为了安抚日日垂泪的慕容世兰,封其为华妃,更赐下只准其一人使用的欢宜香。
一斧两损,一箭双雕,朱宜修,用她惯于调弄香料的手拨弄着一众嫔妃,她做得那样好,那样娴熟。她的确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所以,我深切地相信,即便她年华日渐老去,即便有再多再娇艳的嫔妃,都无法动摇她的根基,不论是慕容世兰也好,甄也好,胡蕴蓉也好,都无法做到。
乾元朝的后宫,年复一年的热闹着,嫔妃的数目也远远超过了隆庆一朝。
我的儿子,成了fēng_liú天子,他如在百花群中嬉戏的花蝴蝶一般,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姹紫嫣红的一众妃嫔之中。
我明白,阿柔在她最美好的时候逝去,已经成为皇帝心里永不凋谢、永不老去的定格,这也注定皇帝永远不会再爱上旁的女人,而失去了一颗拥有爱的心,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排遣经年不去的遗憾与伤痛。
但是,甄,以另一种方式走进了皇帝的心。
我的目光渐渐不那么锐利了,我无法判断,皇帝对甄的心思。但我仍然嗅出她的野心,从她诞下双生子成为大周第一位正一品淑妃,从她的侍女成为清河王玄清的侧妃,从她的小妹成为平阳王玄汾的正妃,从她的兄长成为我外孙女承懿翁主的丈夫。
甄氏一族,以惊人的速度崛起,直逼朱氏一族。
但是,我已无力去管了。
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在朱宜修毒害纯元皇后事发之后,以阿柔临死前的那句话,打消了皇帝废后的念头。
朱门不可出废后。
朱宜修,保住了后位,却终其一身被困在凤仪宫,皇帝更留下“死生不复相见”。
那一晚,颐宁宫注定无眠,我怔怔望着殿外清冷如霜的月色,想起了临终前的阿柔,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错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花开花落,我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我沉沉地躺在沉香木雕花大床上,疲倦得不想睁开眼睛,我已经六十一岁了,已是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空旷的殿中,唯有竹息一人。
我勉力张开微干的嘴唇:“竹息,扶我坐起来。”
我半倚半靠在竹息肩头,艰难地挪到银杏木妆台前歪歪坐下,那只嵌蝉玉妆盒被我封在抽屉最深处,竹息费了一番功夫才能取了出来。
我颤着手取出那支眉笔。
二十二年没有用过了,竹息一遍又一遍蘸着温润的玫瑰汁子水,才能化开眉笔的尖,为我细细描眉。
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我松弛的肌肤似乎慢慢变得紧致,眼角漾开的深深的皱纹也渐渐消弭,无神黯淡的眼眸也晶亮起来,仿佛,年华,又重新倒流。
我迟疑地抚上脸颊,细腻的紫葵粉如一匹光滑的丝绸。
我喃喃问道:“我看上去,好看么?”
竹息早已泪眼朦胧:“小姐永远是朱府里最美的。”
我忽而有一抹迟疑:“奕……他可还认得我?”
“王爷心中,永远只有小姐一人。”
宽阔的云袖一扬,褪出了一小截,我枯弱的手腕上是一对碧玉莲花镯子,光色粲然中,我顿觉浑身轻盈起来,我的步伐从未这样轻快过。
殿外的阳光那样暖,那样好,就像四十七年前的万宝阁,然而,我却在殿门口停住了,我看到,奕静静站在殿外,着一袭月白长衣,浴着一片华光粲然的如金日色。他还是从前那般,玉面倜傥、倾倒众生。
我低低地笑了。
你来了。
你再也不许走。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崩于颐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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