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止却是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耀祖的情形。
那是四年前,在同东陵国的一次关键战役中,耀宗没能从战场上回来,容止却因战功卓越,升为将军,回长安城受封加爵。容止回到长安城的第一件事便是依着耀宗同他说的方位,去寻耀宗的家人。
那时耀宗的家人已接到耀宗的死讯,尸首刚被运回家中。
那日下着蒙蒙细雨,似线非线般将断未断,屋顶有不少地方缺了瓦块,屋中地上湿漉漉的一片,一块破布用作的门帘之隔,听得见里屋不时传出的咳嗽声。桌椅都已挪到了屋子的一角,中间摆放的是副棺材,因着尸首是从边城运回来的,早已开始腐烂,散发出恶心难闻的气味。容止进屋之时,正看见不足十岁的耀祖垫脚站在椅子上,手中拿的是从柜中翻出的被单,其中的三个角已经被撑好,若是撑好第四个角,正好能挡住雨不落在棺材上。
不足十岁的少年,并未开始长身体,即便垫着椅子,仍旧将将能够到房梁上头向下突出的缝隙。见容止并无恶意,便不再理会,仍是执拗的踮着脚,花了很长时间才系好被单的最后一个角。
容止也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屋中的土地被常年踩踏得很结实,漆黑的颜色,只是仍旧凹凸不平,每逢下雨之时地上便会积有大大小小的水洼,少年从院中拿了扫帚进来,将水扫到墙边,水便沿着墙根的一个小洞流出。待积水扫完后,又去院中另外搭起的一间小屋中,出来的时候手中拿的是水壶,在雨天稍寒的天气冒着热气,进了先前有咳嗽声传出的房间,容止听到有声音从里间传出,“娘,喝些热水,咳嗽能好些。”
另一道声音传出,苍老而虚弱,“如今你大哥走了,我的日子也不长了,只是耀祖你往后可怎么办。”
“娘别说胡话,你不会死的。学塾我不去念了,可以干活挣钱养家。”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许久才顺过气来,“当年你大哥从军的时候交代一定要让你念书,你倒好,你大哥才走,你便不念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此后是良久的一阵沉默,只有不时传出的咳嗽声。
少年走出时,容止仍在屋里,只是瞧了一眼容止说道,“你是来看我大哥的吧,家境贫寒招待不周,你自己随便坐吧。”
明明不足十岁,却有成人的成熟。
“此间可是张耀宗的家?”
少年默不吭声,拿了抹布去擦水滴落在地时溅到棺材上的污渍,等待着下文。
“我在军中同耀宗交好,他嘱咐我照顾他的阿弟和母亲。”
“生活虽艰苦,却仍是能活下去的,谢过公子好意,公子就不必费心了。”少年并未因容止的话有太多动容,仍旧干着手中的活计。
“我知道你在害怕,为什么不哭?”
少年顿了顿,依旧默不吭声,倚门坐在门口,看着院中的细雨争先落下,明显太短的裤子的裤脚跑到了膝盖上头,院中的蔬菜在雨中被洗涤出更加新鲜明亮的颜色。
这一次少年沉默了很久,久到容止以为他不会开口时,少年说,“哭有什么用。”
随着这句话,雨似乎瞬间大了些,一阵风吹过,槐树的叶子哗哗作响,一如少年此时的心境,心中的雨倾盆而下。
容止走到少年涉农昂,白衫被风吹进来的雨滴沾湿,显出略透明的颜色,雨水冰凉,淋一场也不过是大病一场,人生苦痛,历经过才知其中酸楚。举步往外走去,任雨水淋湿衣衫,却不觉得寒,“我去请郎中来看看大娘的咳嗽,你不要出门,”微微停下脚步,却不觉得寒,“病久不医是会要人性命的。”
待容止将要走出院子门口时,身后传来一句话,声音颤抖到难以启齿,带有些哭腔,“谢谢。”
容止没有回头,他知道少年一定不想让容止看到哭泣的自己。
请了郎中看过病之后,容止又去买了些鱼肉做了顿丰盛的晚饭,傍晚时分趁着天未黑,容止顶雨将屋顶简单修缮了一番,虽仍旧漏雨却比先时好了许多。那一晚,容止并未回将军府。
那一晚,少年在门口看了一夜的雨,容止在屋中看了一夜的少年。
后来容止同昭然讲起当日的情形,仍旧心疼那个看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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