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面前尺许高的账本,萧恩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这一生之中遇到稀奇古怪之事无计其数,像叶飘这样的嘱托还是头一遭。日前那卢管家见到珠莲,一眼便认出这是家主人须臾不离身之物,对他极为恭敬,立即召来府中大小管事的共计六十多名等候训示,光是各家商行店铺的情况就说得口干舌燥;接着又捧来一堆账簿请他过目。他苦笑着,没想到这把子年纪了,还要从头学习这经商之道。忽而想起一事,便唤那卢管家进来,掏出身上十几两银子,令他去买些医书来。卢管家显是有些诧异;不过为奴之道:主人不说,下人决不可多嘴多舌,因此唯唯诺诺,立刻去办。《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千金方》什么的,高高在案头堆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仿佛又看到了杨天意浅浅的笑靥。她生性高傲,对人总是冷冷淡淡,对他一开始也是这样。后来是被什么所打动,以至死心塌地爱上了他,竟不惜一切地献出生命,只为了换取他的幸福?想起初见之时,为了打消他轻生之念,她费尽心思,出了八个药谜儿难他,此际触景生情,不由喃喃念道:“当归方寸地,独活岂堪怜。异乡消远志,熟地难继缘。桂枝散秋意,莲子漫寒烟。五味心皆有,寄生难俱全。”他沉浸往事,心潮起伏,实在不愿理睬身后来的那人。怎奈那人久久地站着,不出声,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竟是琴操。他早已吩咐好生措置她,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又派了六名丫鬟仆妇服侍,这会子来所为何事?萧恩时见她已身怀六甲,忙命人端来张椅子,又铺上软垫。琴操却不肯坐,未开言眼泪已滚落下来,半晌悲戚道:“他是不是……也不要我啦?”萧恩时一怔,忙解说道:“怎么会,叶兄他——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出了远门,嗯,这个,也许……很快就会回来。你莫要担心,他临去之时,再三嘱托我好生照拂于你。”琴操闻言益悲,把持不住放声恸哭,“我、我好命苦!天下之大,竟无处容身……也罢,奴家早就是该死之人,苟活到今,无非是、无非是——”忽然抬起头来,无比哀怨地瞧着他。他只能假装不懂,稍稍后退,命人将她扶了下去。稍后卢管家进来,躬身问道:“启禀萧大爷:还有将近两个月就到新年元旦了,往年家主人皆要预备下各色贡礼,费约百万银两,送入宫中,以备淑妃娘娘使用。不知今年——”萧恩时暗暗叹息,摇了摇头,“不用了。”卢管家又道:“太后娘娘寿辰将至,宫中传出话来,要咱们坊中再教习十二个女孩子送进去。您看——”说着拿眼偷觑了这位新主人一下。他没敢明说,前几日刘娥的贴身太监罗崇勋亲来传旨,叶飘心情正恶,连面都没照就将其匆匆打发了,气得罗公公要命,这两日便不断遣人来寻事。
“哦,你让教坊先排着,待有空我去看看。”他精通音律,这事自是难不倒他。卢管家连忙领命,又小心翼翼地问:“今儿来的是两名公公,您看——”他刚刚伺候新主人,生怕这位爷不耐烦。萧恩时倒耐心得很,问道:“以前是什么例?”“回爷的话:以前宫中来人,赏例共分三等,上等奴才银一百两,中等八十两,末等五十两。”萧恩时点点头,“可以,你照着办吧。”忽然下面人慌慌张张来报:酒楼有人闹事,弹压不下。萧恩时与卢管家匆匆赶去。这座酒楼有三层之高,五楼相向,其间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厅院廊庑掩映着无数小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还不到晚间,已是灯烛晃耀,人影幢幢,猜枚划拳之声不绝于耳,隐约伴着歌伎调笑。二楼左壁一间内看样子刚刚大打出手,好好的台桌倒翻在一边,乳炊羊、鹅鸭排蒸荔枝、烧臆子、羊头签、葱泼兔、金丝肚等菜羹泼了一地,酒液倾洒得到处都是,连门口的帘额都扯了半截下来。内中范仲淹、狄青是萧恩时曾见过的,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却不识得,人长得黑黑矮矮,眼睛平阔,厚嘴唇,再配上只宽扁鼻子,这副尊荣可实在不敢恭维。他一领布衣,其貌不扬,后边却贴身站着两名丽姬,颜色艳丽,带着些儿惊惶。另一方却是玉带锦袍的兄弟俩,帽子歪戴,明显年少气盛、仗势欺人的主儿,满嘴酒气,骂骂咧咧地道:“你算个屁!也不打听打听,这满京城之内,只要是我们哥俩看上的东西,谁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身后家丁们挽袖捋臂,跃跃欲试。卢管家附耳道:“他俩是当今太后的侄外孙,一个叫刘富建,另一个叫刘富春。”萧恩时微微颔之,他明白这又是纨绔子弟横行霸市的寻常把戏。那边狄青已是一忍再忍,拳头捏得紧紧的,大声道:“我们在此喝酒听歌,关你等甚事?莫要欺人太甚!”那哥哥刘富建道:“不干你的事,干他的事!”说着一指那黑瘦中年人,又立眉瞪眼问他身后一名粉衫女子,“陈师师,你跟不跟我们走?”卢管家低声解说:“她是这东京城里的名妓,叫陈师师。另外那个女的叫、叫——哟,好像倒没来过。”那陈师师却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嘘”了声,不屑地道:“就凭你两个,也想请得动本小姐?好端端的,跟到这里来争风吃醋!”姓刘的兄弟俩当众下不来台,又恼又羞,跳脚大喊:“小的们,上!”狄青不言不语踏上两步,怒目相向。眼见两边言语不合又要再起争端,萧恩时跨进半步,说道:“各位——”狄青忽然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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