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来得晚了些，依然让人展眉欣喜。刘家店大片大片的麦田都已经用井水灌溉过一遍，可是去年的冬雪单薄稀少，一两次的井水只不过是解燃眉之急罢了，所以，这可是一场及时雨啊。雨时紧时散，村子中间唯一的黑色柏油路上已经湿透，浑浊的雨水在路面的低洼处积成一滩一滩的，一不留神踩上去，登时污水四溅，打湿了裤脚。雨夜中的刘家店格外安静，只听见沙沙的雨落声，将刘家店笼罩在朦胧的寒雨中。庄外的田野漆黑如墨，从上到下更如一口倒扣的铁锅一样坚硬冰冷，令人心生畏惧。晴朗夜空下还能看见的几个远处村落的灯光，如今都已隐没在浓浓的雨夜中了。
空荡荡的街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影。刘广泰打着一把歪了半边的破红伞，耸着身子缩着脖子躲避溜进来的风雨，一路暗暗的咒骂着钻进脖子里的冷风，一边小心的避开路上的水洼，扑扑踏踏的进了刘广河的大门。刘广河家院子里没有开灯，屋里黄亮的白炽灯光倒是把屋外映得见人。刘广泰推门进入，一股熟悉的浓浓的烟气沁入肺腑，令人多少有些压抑。加上他，村两委的人都到齐了，刘广河见刘广泰到了，便起身分辈分职位落座。众人一番笑语推让，在刘广河的催促下，这才一一拉櫈落座。酒菜是丰盛的，经过了长长的一个下午，几杯茶水的打磨，众人早已是饥肠辘辘，酒菜的香味又毫不客气的钻进鼻子里，撑进肚里，少不得口水已满，眼巴巴的盼着刘广河提话动筷。
喜事喝高兴酒，如今的酒可是麻烦酒，大家心里堵得慌，却不知如何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抽烟让茶，连平时喜欢说几口荤段子的白胖的村主任牛长富也是一脸的压抑。满屋子的气氛凝重如水，刘广河实在憋不住了，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你们说咋办？”
众人没料到书记会直截了当，其实都也明白，这次来这里可不是喝闲酒的，人们无不感到压力巨大，似乎享受舒服的好日子要结束，清算受罪的末日来临。没人清楚那些要查账的人明天要做什么，而他们该做什么。不只是水泵机井有问题，胡乱收费吃喝的地方多着呢，哪里禁得住查？这么多年来各村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换了谁也是这样啊，这习惯风俗怎么就不对了？现在居然有人要责问，甚至要查账了，这，这是跟谁过不去呢？不啻于秦胜吴广揭竿起义时的口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样惊世骇俗。可想而知，这些作威作福习惯了的人该是怎样的惊诧、愤怒和无奈！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是这次的酒话会却是草草收场，刘广河对自己的这些兵将是大失所望，这些家伙，就知道吃喝沾光，平时咋咋呼呼的还行，可是遇到真事，一个个不过是银样镴枪头！他既心疼白白浪费了这桌丰盛的酒菜，更是痛恨他们的无能。送走他们后，自己闷头坐了好久，烟头吸了满满一大堆，呛得他老婆直咳嗽，又不敢埋怨不得不悄悄地开了条门缝，自己出去透口气。终于，刘广河长出了一口气，把最后一个烟头死死的按在烟灰缸里，走到电话跟前，开始拨号——
一夜漫漫，第二天仍旧是灰蒙蒙的天空，村大院一院子里是大大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垂发的柳树和高大的杨树已经抽枝展叶，一树的鹅黄柳绿。雨点变成了雨丝，飘飘洒洒的，可是红瓦红墙的书记屋里人们的吵嚷声却比雨丝粗壮得多。
“——多出来的钱呢？啊，那些钱哪里去了？你把发票拿出来！拿出来！——”这是朱长明的尖高音，他吹胡子瞪眼的冲着刘广河吼道。
屋里有三个人，村主任牛长富，会计刘吉平和书记刘广河。刘广河稳坐在椅子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冒着烟气的纸烟，手肘撑在黄色的写字台上，仍旧赤红了脸，一语不发。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早就有四个只剩黄色烟蒂的烟头，灰白的烟灰染满了透明的玻璃烟灰缸。待到刘广元他们一一把话说尽，干巴巴吸烟时，刘广河这才吐出口烟气来，慢条斯理道：“泵，是新的，不信你们可以查问水泵厂，发票没有开。机井，160米，大差不离，你们可以量，单据没有，你们可以问打井队。”然后，任凭人们如何责问，刘广河再也不曾开口。
人们一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好，咱去问，咱去量。”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朱长忠朗声道。刘广河脸色突然变白，烟气吐得更勤了。
朱长忠早就察言观色，他明白，没有真凭实据，刘广河是惨怛母子（啄木鸟的俗称）掉进井里——嘴硬。于是刘广元他们高声响应着，乱哄哄的出了门，“走啊，量机井去！”“量出来叫他死心！看他嘴硬——”
“不过，你得去！”朱长忠对刘广河道。可是刘广河只是把脸一扭，死不搭言。
朱长忠冷笑几声，带着人们出了屋门。
屋里，死水一样的沉寂。
100多米，得需要好多绳子，这难不住热情的人们，农家里谁没有几十米量地的绳子呢？很快，150多米的绳子就凑够了，分量好了段，人们缀上了块石头，蹲在葱绿麦田围绕的南机井边上，一截截地往下续。听说量井，好多人不怕地湿泥泞前来围观，人们议论纷纷，不知结果如何。两袋烟的功夫，秤砣到底了，绳子剩了不少，把剩下的绳子一量一减，井下95米。“哗——”人声鼎沸，早就有开骂的了。
“再量量，别是挡住了。”刘广元不放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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