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自己是否承认,其实,沙威第一次见到芳汀,是在海滨蒙特伊城,马德兰先生的女子工厂车间外面。
那时候,马德兰先生已经是海滨蒙特伊城里饱受人们尊敬,爱戴的市长,然而,沙威心里对他有一种特别的怀疑和敌意。
每天傍晚,工厂下班的时候,有意或无意地,警探沙威都会持着他那根暗紫色的鎏金手杖,垂着头,前额埋进帽檐,下巴藏入衣领,像一只谨慎而凶狠的狼,在那拥挤,嚣嚷的下班人群中逡巡。
芳汀正是在这种时刻像一只美丽而匆忙的金色精灵,撞入了沙威的世界。
那是个春天的傍晚,下工的铃声刚打响,芳汀便第一个从车间里跑出来,她刚刚收到这一个月的薪酬——十五个法郎,这是她最美好的日子,她迫不及待把这些闪亮的硬币邮给她那寄养在蒙绯郿德纳第夫妇家的女儿。
这私密地做了母亲的女孩儿,还像个孩子,天真地快乐,不顾一切。蝶儿似的飞出来,手里抓着那些漂亮的法郎,一路风儿似的跑出来,赶去邮信。
工厂的门打开,烧料厂发出那独特的焦味儿,掺和着塑料珍珠的奇异香气。早春的暮光温柔宁和,像记忆中早已模糊的母亲的含苦的微笑。沙威走在厂房外宽阔的石砖大道上,仍是深深地埋着头,眼睛里是专属警探的那种晦暗,忧虑,猜疑。然而正在这时,一个姑娘跌跌撞撞,风风火火,与他扑了个满怀。
“你!”沙威简直给撞了个跟头。
“叮叮当当”一地的硬币落下来,在暮光下折射出灿烂的光辉。
“对不起!对不起!”那莽撞的姑娘忙不迭地鞠躬道歉。一面捡钱,一面抬起头来试探地观察着沙威的脸,看他是否生气。
沙威应当生气的。
一个小小的女工,竟然敢冲撞长官!不论是否有意,这种鲁莽无礼的行为都是惹人不快的。在沙威的世界里,一切都要严格地遵循秩序。
可是,不知怎么,他俯下身子帮那姑娘将余下的几枚硬币捡起,送到她手里。
“谢谢!谢谢先生!”女孩儿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些法郎,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工装,温软的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沐浴在一片金黄中。一时间,沙威看不清这女孩儿的五官和表情,她整个人都是金色的。温暖的,热烈的,闪耀的,神圣的。
她使他想到那礼拜堂里的圣母像。
她对他而言,超乎了他的秩序。
这个突然闯进他世界的女孩儿,让他感到无处放置。
“没有什么。你走吧。”沙威仍是低着头,淡淡地说完,便丢下她走了。
车间的门大开,男女工人们笑闹着涌出。女孩儿愉悦,轻快的脚步渐渐融化在喧扰的人声里。沙威走在这喧哗而幸福,和睦而矛盾重重的市井小民中间,头颅低沉,眉宇紧蹙。仍像所有的时候一样,不自觉地,一丝不苟,避免自己的两脚踩住一张张紧挨的石板块那些泥土溢出的边界。
在他那近乎死寂的生命中,近乎死寂的四十年以来,唯有秩序,使他信服,使他姑且安宁。
他也是一个近乎死寂的人。
然而,在这早春的傍晚,一个飞跑而出,将他撞倒的女孩儿使他那冰冷阴沉的心忽然有一阵难以言说的暖意。他无法否认,他无法否认,那种阳光普照泥泞般的温柔和洋洋的愉悦。
他无法否认,快乐,这种他从不曾感受过,也从不曾企及,甚而因此为他所不屑的东西,其实,是好的。
他也是愿意快乐的。
沙威,
也是愿意快乐的。
这时候,几个窃窃的中年妇女,几句窃窃的,含着讥诮的私语钻进了警探先生的耳朵里:“哼哼,装什么清纯!”
“就是那个芳汀!看到了么!急着给他相好的汇钱去呢!”
“什么东西!”
“不知有什么脏事儿!哈!”
“马德兰先生最注重女性贞洁的!早该把她撵出去!”
“你懂什么?马德兰先生也是男人呐?男人,都是喜欢她那种漂亮又风,骚的贱,货啊!”
……
那阴沉的警探站住了。最后有几名行色匆匆的工人从他身旁经过,他也没有在意。工厂劳作车间的大门已经闭上,那男子车间的管事儿工头走出来,见到警探,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呦!是沙威先生!”
沙威也没有理他,就像是根本没听见。
下班回家的人很快已经散尽,各自回归到他们那喧扰而幸福的家庭中了。唯有沙威,却是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他仍孤独地伫立在烧料厂子外面的石板大道上,太阳一寸寸地落下,天地一寸寸地暗去。森森的春风,料峭刺骨。他哆嗦了一下。用力握紧了他的手杖。
沙威!
沙威要什么快乐?
可笑!
他的心,刚刚裂开一个小口儿,又更恶狠狠地闭上了。这里含着一股强烈的恨意。
她被玷污了。
你不能低估几句流言的力量。
沙威并不是真的相信,那女孩儿,那叫芳汀的,就是如那些女人所说的一般不堪。他是警探,凡事只讲求证据。然而,芳汀不同。这个女孩儿,蓦然闯进他心胸的女孩儿。他对她无端的苛刻!
他对她苛刻,是因为,
他对她无端地希冀。
并且——
竟然,
她们说,
她是和——
马德兰!
那个人!
他?!
沙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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