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那里。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衬衫映衬着一张清秀坚毅的面庞。疲惫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亮光,像是荒原里钻出了一星点绿色。虽然小,但很能吸引人的眼球。挺直的脊梁,使得他看上去更像一株傲立尘世的松柏。我无知无觉地停了下来,在小镇熙熙融融的大街上,停下来默默看着他。六月的骄阳,是个被惯坏的孩子。挑衅般毒辣的阳光狠狠地烘烤着大地。街道上不停翻滚的热浪让人一阵阵晕眩。但他好像并未在意这种煎熬似的痛苦,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依旧笔直地跪着。只有那被蒸晒得通红的脸庞,额头上毫不吝啬滚落的大滴汗珠和干裂的嘴唇默默倾诉他极力掩饰的苦痛。川流不息的车辆、嘈杂的人群,偶尔有人走走停停,立在他身旁,低声念着铺在他面前的一张大纸上的文字。我诺挪脚步,直到那属于少年坚定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顷刻间,满世界的喧嚣渐渐远去,我仿佛和他一起被生生隔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从小就弃他而去的母亲;为了筹集学费而被砸断双腿却又无钱治疗的父亲;还有身旁那鲜红刺眼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轻轻诉说他十年寒窗的点点滴滴。思绪尚未收回,行人的叹息已如潮水般涌来,眼神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同情,铺天盖地般誓要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接着零零碎碎的钱被扔在地上,散了一定的不只是钱,似乎还有他的心思。“妈妈,那个哥哥被老师罚跪了吗?”脆生生的童声响起,瞬间将空气里漂浮的无数叹息声击得粉碎。我转过头一看,是一个长得像极甜美的小姑娘,约摸四五岁,正拉着一个打扮光鲜的女人好奇地问。女人微微抬头向男孩方向瞥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不,他只是一个讨钱的。”“妈妈,那我们给他点钱好不好?”小女孩看着他,偏着脑袋又想了一会,然后拉拉女人的衣角,腔调中带上了些许恳求。女人顰颦眉,似乎有些不耐烦:“那么多骗钱的,我给得过来么?”淡淡的声音传入男孩耳中,却又如惊雷般炸响。他浑身猛地一颤,随即低垂了眼眸,双手不自觉得握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那对母女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大地被摁在炉子里烤的滋滋作响,红晃晃的光搅和着白色热气争先恐后地从地里冒出来。大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似无数惧怕被扔进油锅的蚂蚁,在纷纷逃向自己的安乐窝。只有他,不躲不避,以最卑微的姿态,默默地承受这毒辣夏日强加的一分痛苦,连原本红透的脸庞上也染上一层灰白的荫翳。只是,他却再不曾抬头,似一尊早已被塑好的雕像,失去了希冀的神气。许久,就在我即将失却耐心的时候,他一直低垂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像假寐的小鸟扑腾了一下翅膀。终于他睁大的眼睛似黑夜的星辰,闪耀的光芒给他添加了些许力量。他昂起了头,没有一丝我想象中的忸怩不安,而是一种骄傲而倔强的神情。继而他又深深弯下了腰,给那些或同情怜悯,或不屑嘲讽,或质疑挑剔他的人,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不带丝毫做作,反而是像在做一件神圣虔诚的事。我捏紧了口袋里的钱,欲上前几步,却又迟疑地松开了手。跪地的他,闪耀的眼神,从容不迫的神态,却给高高在上的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我怕,怕这种施善般的给予反而是对他的一种侮辱,怕光鲜的衣着对比出的是我内心的不堪,怕经手这一跪一立所带给我灵魂的刺痛与煎熬,就这样,握紧了钱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直到薄薄的纸币被手心的汗水浸透。我想远远地避开他,可冥冥之中又有什么吸引着我朝他走过去。一步,两步,仿佛在用生命走完这段路程。突然,他的眼睛朝这边看过来,干净澄澈的眼眸流光溢彩,是自信,是骄傲,是倔强:“你也认为她说的是对的么?不,我不是骗子,更不是乞丐,不是!”刹那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演着别人早已读过无数次的剧本。心窒息了一秒,然后狂跳不止,慌忙转身跳进了人群中。夕阳西下,干燥的嘴唇,更加疲惫的神色。我默祝着,心狠狠疼了一下,恼恨这自己的胆小与慌张。直到,他缓缓站起来,身体微跄了一下,稳住了,才用手揉揉麻木的膝盖。收拾一下东西,预备离开了,我才慌忙跟上去。一前一后,夕阳拉长了身影,明明很近,我却不敢上前。近在咫尺而又远隔天涯,那背影里的坚毅,倔强和一种沉重的责任令我卑微渺茫,生生却步。那里有着也许我要用一辈子去学习的东西,又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就这样目送着他消失在那片美得有些残酷的血色夕阳中。杨洋曾说过一句话大概可以形容我那时的感受:“那时一个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但又也许不全对,因为灵魂的残缺或许比物质的不幸更为不幸。更何况,每一份不幸和苦难都必有它值得经历的东西。正如弯路本是人生常态,我们又何必感慨苦难多多。我相信,今日垂下头颅只是为了让思想扬起。他既有一个不屈的灵魂,来日脚下必将开拓出一片碧海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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