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个地方，它不叫世外，叫聊斋。
就算话聊时说起，故事也美得，需要深呼吸一口气才能说下去。
小雨鲫鱼浣花溪，岩松青梅摄身崖。青草情窦风抚柳，桃花芙蓉半截袖。他看见草色，他听闻岩松会共久，青梅会并瘦。他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这样灵动的地方随时会遇见蒲松龄先生笔下的一只鬼魅或者狐仙。
他叫云锦。习诗书的一个儒生。每日张口就是《笠翁对韵》中的“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他觉得自然这样美，天地之间，除了人类，万物也有灵秀也说不定。风雨之中，千秋万象除了人类还有别的在旁观也说不定。因而除了大陆走兽，长空飞禽，山花海树经过修炼会走路能说话也说不定。总之就是，赤日苍穹之间发生什么都说不定啊。
他为自己这调皮的想法而高兴得忍不住泼墨画出个神采飘逸的女子来。什么都长得很细弱的样子。细弱的肩膀，细弱的胳膊，细弱的腰，细弱的脚踝。他觉得，这样的狐仙，连目光，连口吻都是细弱的。
因为细弱，所以无邪，也无忧。他傻傻地下这样的定义，并满心希望狐仙比人类活得轻松快乐。
雨滋露养野花新，醉生梦死几度春。云无手紫霞穿衣，花果山水帘洞天。天高也就三二寸，地厚不过一鱼鳞。我要六丁六甲神，地无尘偏生四时花。我要七星七曜君，妖无心偏有三生缘。她看见细雨迷蒙，她听闻天上有个紫霞仙子，花果山有个孙悟空。她试着伸伸她刚刚修炼成的细胳膊细腿，她默念“我佛如来，小妖不敢造次”。
她叫阿凝。由一只狐狸修炼成的姑娘。什么都长得很细弱。细弱的肩膀，细弱的胳膊，细弱的腰，细弱的脚踝。连目光，连口吻都是细弱的。
“但一滴水，一枚叶，一片云，一株草，一朵花，一尾鱼，还有成千上万没有修炼成人的小狐狸，他们都比我细弱呢。”阿凝捏捏她的胳膊和腿，用她细弱的声音说。
如果是一个真的人就好了。她一直觉得人是最强大的生物。人会笑，会流眼泪。他们主宰着这个世界，也不忘和身边的人相亲相爱。他们没有法力，凡事亲力亲为，改变着世界也保护着世界。他们还有生老病死，所以会全力爱护下一代。
人类很辛苦的。阿凝想。但她向往人类，为此修炼了百年。
山南山北花匍匐，千岩万壑春风暖。乱花栽在山南北，暖春绵延千万里。人初静而风不定，午睡醒来愁未醒。吾日三省吾自身，何处偏偏惹尘埃。他心安理得地在这偏僻山野住下，迢遥山水和重峦叠嶂将他隔绝尘世，他看看窗台上的小绿花，他还从未见过绿色的花朵呢，像凝聚了碧绿湖水的琥珀。于是他笑了，羞涩地说“书生云锦此后要与你作伴了。你长得这样碧绿却通透，此后我便叫你阿凝吧”。“阿凝”云锦深呼吸一口气，“你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美”。他说的是“比所有人”，而不是“比所有花”。
他从小就爱侍弄花草。茉莉绿菊荷花芍药牡丹，盛放在他家中的庭院里。他经过花儿们，身上也仿佛带了茉莉绿菊荷花芍药牡丹的香气。遇到大雨倾盆，他撑一把伞去护着他的花儿。
生命中的雨水降临在万物身上，人类可以为自己撑一把伞，但花儿却不可以。
迢迢遥遥寒山道，苍苍杳杳钟声晚。经冬来往复立春，经年堆叠拢累月。淅淅风吹雨撒面，纷纷霜降水成冰。书生来时衣衫薄，山中居久未添衣。云锦窗台的小绿花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冻死了，小妖阿凝于是变成了那朵小绿花。她自小有周游心，好不容易修炼得细胳膊细腿可以四处撒野了，却遇上了云锦，这个诗中诗眼画中留白般的年轻男子，给一朵花取一个人的名字。“阿凝”她意犹未尽地叫唤几声这个名字，“阿凝阿凝，阿凝阿凝阿凝”。她的表情，她吐纳的气息，像极了一朵花在抒情。她想对云锦说“你知道吗，我也叫阿凝”，可她现在是一朵花，花不能开口对人类说话的。
阿凝想过很多修炼成人后做的事。去逛一次市集，去爬一次树，去放一次风筝，去学刺绣，学音律，学琴学琵琶，还要练一手好书法。在她还是一个小狐狸的时候，她就遇见过这样一个姑娘，琴棋书画皆会，长得也很美，她很向往呢。
那么，你以为阿凝会变成一个女子和云锦相爱吗?可惜，聊斋已死，这已经是第四世了。前三世阿凝可以是小倩，可以是辛十四娘，可以是小谢，他们用相爱贯彻了三世。这一世，谁懒贪书，谁羞对酒，已在桑榆暮景，也不再只为谁身上。从今后，他们不相爱了，他们该修行了。
后来，每当下雨的时候，云锦把窗台的阿凝放进书房。一个人和一朵花的修行就变成了都不要被雨淋，这么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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