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一月六日,年下午六点二十五分。
在接到那通电话之前,她正走到街边一家油腻腻的面摊前,挑了一个近十字岔道的座位坐下,顺手把刚从书店淘来的书扔在满是油渍的桌上。
四周人来人往,太阳半悬在道路尽头,就要下山。
远处是破败的码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桅杆,系船帆的拉绳垂落在一边。即便只看它斑斑驳驳的桅杆,也知道它再也无法扬帆出海。
这是这个拥挤城市里最廉价、最混乱的地方,也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地方。贫穷和廉价像财富吸引资本家一样,吸引着那些背离财富的人。于是这里慢慢聚集起大批落魄的文人。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和这里最大的菜市场开在两对面,俗世生活与形而上的精神世界形成的反差,就像畸形镜子里的两面。
其轨迹有点类似于美国的布鲁克林,曾经的充斥着大.麻与暴.力的街区,如今成了作家们的聚集地。文学在贫困的土壤里扎根。
但这里和布鲁克林仍是不一样的。
至少,布鲁克林没有建在海鲜市场旁边,浓郁的海水的腥味混合着鱼仔面xo酱料的气息,奇异地混合成了一种臭豆腐的气味。
而更加奇异的是,这个飘散着臭豆腐气息的鱼仔面小摊,还同时卖咖啡和法国牛角面包。
真是一座文化碰撞的城市。
所谓文化碰撞,包罗万象,就是只要嗅一嗅它的气息,就能感受到它的抽象。
就在她坐下不久,一个穿驼色旧风衣,戴着黑色爵士帽的男人也走到面摊前,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两百多页厚。他光亮的皮鞋踩在地上,陈年累月的油脂与灰尘没有使他却步。他拉开一条椅子,离她不远不近地坐下。
他帽檐压得很低,逆着夕阳,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光洁的下巴。
但人的姿态和风度就是有这样的奇效,即便看不清脸。自这个男人坐下后,她再用同一种眼光看向同一个方向,看向旧码头、生锈的桅杆,还有那些扬不起的帆,立刻就不一样。
那些上一秒仍破败的事物,下一秒立刻有了油画的质感。
就连上帝都偏爱美人。
难道不是么?
如果上帝不偏爱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美人。
她像要求证什么似的,又望了男人一眼,随即收回目光。
可惜,可惜。
……
老板看他们坐下,也没催他们点餐,大约是附近码头的工人经常坐在他这里聊家常,他已习惯提供免费的座位。他手法娴熟地收钱,揉面,不洗手,像扔飞碟一样,极其潇洒地朝面碗里扔了一只荷包蛋。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没有把手机拿出来。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七下。
七秒后,手机再度契而不舍地震动了一下,再七秒,又震动一下,精确度堪比锶晶格原子钟。
她这才拿出手机。
七秒……她毫不怀疑如果她不回应,这个特定的震动声就会一直困扰着她,以上帝创世纪的数字为周期,周而复始,周而复始,直到她喝完一杯咖啡,直到宇宙灭亡,直到世间万物再度坍缩成一个奇点……她的手机震动也不会停止。
上帝创造人类。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有本事分分钟毁灭上帝——用他的任性。
手机是黑莓十几年前出的按键机,屏幕光线调的很暗,只能勉强看清楚字的轮廓——
第一条:“nobread.”
第二条:“needhelp.”
第三条,大概是她没有及时地在十四秒内回复,对方怀疑她是否一夜之间忘了英文,贴心地一夜之间消失了,我需要解释,文森特。”
而没等她反应过来,第四条信息已经接踵而至,这回,他不贴心了,语气里带着一股冷冰冰的不耐烦:
“文森特,食物在哪。”
李文森:“……”
她手指动了动,也一点都不贴心地回答:
“吃完了。”
对方似乎顿了一下,证据是他两秒钟后才回复短信:
“……所有?”
一条近一米长的全麦,两块乳酪,整整四品脱牛奶,以及两盒大分量的便利寿司。
李文森毫无愧色:
“所有。”
她昨天晚上赶博士论文的初稿,三个月的工作量浓缩到一个晚上,她需要九十倍的能量才能搞定。
一秒钟后,对方终于消化了自己的朋友是猪这一惊人的事实,把目光转向了解决方案,开始与她进行漫长的、拉锯一般的交涉:
“文森特,我没有时间出门吃晚饭。”
他们住得很偏,离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还要先走十分钟的山间小道。又因为是研究所拨下来的房子,管理极其严格,几间欧式的破水泥胚房,瓷砖都没贴,进门要扫虹膜,出门全靠指纹,外卖根本没办法进来。
如果错过了小区里餐厅开放的时间……那就饿着吧。
“可是乔,我也没有时间帮你带饭。”
“你吃了我的食物。”
“那也是我的食物。”
“你可以顺路帮我带披萨。”
……不,她一点都不顺路,谢谢。
“我不可以。”
“我想吃肯福特鱼肉卷饼套餐。”
……那更远了,几乎要穿过她所在的这个城区。
“你想都别想!”
但对方并没有放弃,打算用事实说服她:
“我两天没进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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