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心急如焚,尤其是在医生摇摇头,说了“病人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她吧”以后,他反而不再整天整天地守在我妈病床前了。
他买了一大堆食材,神神秘秘地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吃的。
我也是真的搞不懂我老爸了,我都快急死了,他还有心情弄吃的?
一个星期后,我妈妈因为昏迷不醒被送入了抢救室,而我也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病危通知书。我赶紧打电话叫悦可和爱可回去接我爸,好在在我爸赶到之前,我妈就已经抢救过来了,在icu病房里昏睡着。
我爸脚步蹒跚又风尘仆仆地赶到icu,隔着探视玻璃盯着昏睡的妈妈看了好一会儿,他把颤抖的手放在了玻璃上,好像这样真的能抚摸到躺在病床上的那人的脸似的。
与此同时,我妈也有知觉似的睁开了眼睛,表情恍惚地对着玻璃外的人出了会儿神,她笑了,动了动嘴巴。
我没看懂我妈妈说了什么,但我看到我爸爸笑了——他看懂了。
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我妈妈又被转回了普通病房。
我爸爸帮她理顺在抢救过程中弄乱了的头发,然后在她病床边坐下,从悦可手里接过一个饭盒——我猜里面装的是他捣鼓了一个星期的东西。
他献宝似的打开盖子给我妈妈看,我妈妈看了一阵,迟疑地说:“这是……凉皮?”
“是啊,”我爸爸从盒子下面抽出筷子,“你前些日子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学校里的凉皮了吗?我就试着做了一下,学姐要尝尝吗?”
他仍然叫她学姐,这个来自于学生时代的称呼贯穿了他们相爱一生的始终。
自从病情恶化以来就对吃食失去了兴趣的妈妈眼睛一亮,在爸爸的帮助下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被病痛折磨得沧桑憔悴的脸上露出了期待渴望的神色:“要。”
在我妈热切的眼神下,我爸端起饭盒……放到了一边,开始跟我妈讨价还价:“咱们做生意呢,讲究个时间成本和原材料成本,看在咱们一起睡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原材料成本可以忽略不计,我就收学姐时间成本价好了……学姐当初五块钱买一份三分钟就做好的凉皮,如今我这份凉皮可是花了一个星期才做出来的,学姐出得起价吗?先申明,我的时间是很贵的。”
大概是没想到我爸竟然会问她要一碗凉皮的钱,我妈先是呆了一下,眼睛一瞪就要撒泼打滚,指责的话看似快要出口了,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疑惑地看着我爸,像是在思考什么——因为年纪大了,她的每一个表情的变换都很迟缓,所以可以看得很真切。
随即她想起了那件往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睛问道:“有多贵啊?要不我把我退休金和养老金的本本都交给你?”
“不好,”我爸摇摇头,凑近了我妈,压低声音说道,“学姐给我亲一下,或者我亲学姐一下,我就喂学姐一口,怎么样?”
我妈笑眯眯地配合他演戏:“亲亲脸吗?”
我爸顿时笑得像个孩子:“不。亲亲嘴,要伸舌头的那种。”
我妈“噗”的笑出了声,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把:“阿西……年纪一大把了,还想着耍流氓呢。”
我爸握住我妈的手,说道:“我一辈子都是学姐的小流氓,不是吗?”
……
看到我妈是真的打起精神来了,我爸高兴地拿过饭盒,苍老的手执起筷子,夹起一筷子凉皮送进我妈嘴里。
“怎么样?是你在学校的时候爱吃的味道吗?”我爸忐忑地问道。
“嗯,就是这个味道。”前天才跟我和妹妹抱怨自己现在吃什么都没味儿,好像已经失去了味觉的妈妈如是回答道。
我们所有人都在旁边站着,安静地看着我爸用那只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的手一筷子一筷子、认真地喂我妈吃着凉皮。阳光从敞开的窗户透进来,在他们身上洒落一层碎金,照亮了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虔诚和专注。
那一刻,我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一对年轻情侣坐在洒满了阳光的教室里靠窗的位置分吃一碗凉皮,一个空了的纸盒被不知道是谁的手肘推到了课桌的边缘——贪吃的女孩早已吃光了属于她的那份,厚颜无耻地去抢男孩的,男孩一边头疼地说你这么能吃,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你了,一边把自己的那份往女孩那边推了推。下一秒,空了的纸盒被推下了课桌,发出“啪”的一声,酱料撒了一地。男孩看了看,无奈又宠爱地瞪了女孩一眼,心甘情愿地去拿清洁工具。女孩呢,则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反倒趁男孩离开的空隙三两口把剩下的凉皮吃光了,笑嘻嘻地把纸盒往拿了清洁工具过来的男孩面前一递。
画面就此定格。
我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我是第一个证明了他们的爱情的存在。
我也不再嫌弃这个我嫌弃了大半辈子的名字。
哪怕有一天,我们都离开了这个世界,至少还有留在族谱上的我的名字,承载着他们一生的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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