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後山云:“子瞻以诗为词,虽工非本色。今代词手,唯秦七黄九耳。”予谓後山以子瞻词如诗,似矣,而以山谷为得体,复不可晓。晁无咎云:“东坡词小不谐律吕,盖横放亻桀出,曲子中缚不住者。”其评山谷则曰:“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乃著腔子唱和诗耳。”此言得之。
晁无咎云:“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耳。”陈後山曰:“宋玉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後知,是直以公为不及于情也。呜呼!风韵如东坡,而谓不及于情,可乎?彼高人逸才,正当如是,其溢为小词而间及于脂粉之间,所谓滑稽玩戏,聊复尔尔者也。若乃纤艳淫粒入人骨髓,如田中行柳耆卿辈,岂公之雅趣也哉?”
陈後山谓子瞻以诗为词,大是妄论,而世皆信之,独茅荆产辨其不然,谓公词为古今第一。今翰林赵公亦云此,与人意暗同。盖诗词只是一理,不容异观。
自世之末作习为纤艳柔脆,以投流俗之好,高人胜士,亦或以是相胜,而日趋于委靡,遂谓其体当然,而不知流弊之至此也。文伯起曰:“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是亦不然。公雄文大手,乐府乃其游戏,顾岂与流俗争胜哉!盖其天资不凡,辞气迈往,故落笔皆绝尘耳。
东坡《南行唱和诗序》云:“昔人之文,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虽欲无有,其可得耶。故予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时公年始冠耳,而所有如此,其肯与江西诸子终身争句律哉?
东坡,文中龙也,理妙万物,气吞九州,纵横奔放,若游戏然,莫可测其端倪。鲁直区区持斤斧准绳之说,随其後而与之争,至谓未知句法,东坡而未知句法,世岂复有诗人?而渠所谓法者,果安出哉?老苏论扬雄,以为使有孟轲之书,必不作《太玄》。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而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意未必至是。
世以坡之过海为鲁直不幸,由明者观之,其不幸也旧矣。
吴虎臣《漫录》云:“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坡不答,但极称道。季默复问如《雪》诗‘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岂亦佳邪?坡云:‘正是佳处。’”慵夫曰:“予于诗固无甚解,至于此句,犹知其不足赏也,当是所传妄耳。”徐师川亦尝《咏雪》云:“积得重重那许重,飞时片片又何轻。”曾端伯以为警策,且言“师川作此罢,因诵山谷‘疏疏密密’之句,云我则不敢容易道”。意谓鲁直草率而己语为工也。噫!予之惑滋甚矣。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予谓坡公决无是论,纵使有之,亦非诚意也。盖公尝跋鲁直诗云:“每见鲁直诗,未尝不绝倒。然此卷语妙甚,能绝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糜茫然不为无补于世。”又云:“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多食则动风发气。”其许可果何如哉?
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或谓论文者尊东坡,言诗者右山谷,此门生亲党之偏说,而至今词人多以为口实,同者袭其迹而不知返,异者畏其名而不敢非。善乎吾舅周君之论也,曰:“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东後山而後,不用琪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近读《东都事略》、《山谷传》云:“庭坚长于诗,与秦观张耒晁补之游苏轼之门,号四学士,独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谓之苏黄。”盖自当时已不以是为公论矣。
山谷《题阳关图》云:“渭城柳色关何事,自是行人作许悲。”夫人有意而物无情,固是矣。然《夜发分宁》云:“我自只如常日醉,满川风月替人愁。”此复何理也?
山谷诗云:“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夫阿堵者,谓阿底耳。
顾恺之云“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殷浩见佛经云“理应阿堵上”,谢安指桓温卫士云“明公何须壁闲阿堵辈”是也。今去物字,犹此君去君字,乃歇後之语,安知其为钱乎?
山谷《题严溪钓滩》诗云:“能令汉家九鼎重,桐江波上一丝风。”说者谓东汉多名节之士,赖以久存,迹其本原,正在子陵钓竿上来。予谓论则高矣,而风何与焉?尝质之吾舅周君,君笑曰:“想渠下此字时,其心亦必不能安也。”
或曰诗人语不当如是论,曰:固也,然亦须不害于理乃可。如东坡《眉石砚》诗,指胡马于眉间,与此是一个规模也,而岂有意病哉?
苏黄各因玄真子《渔父》词增为长短句,而互相讥评。山谷又取船子和尚诗为《诉衷情》,而冷斋载之。予谓此皆为蛇画足耳,不可作也。
山谷词云:“新妇矶边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自谓以山色水光替却玉肌花貌,真得渔父家风,东坡谓其太澜浪,可谓善谑。盖渔父身上,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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