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端是真怕冷,她前生后世都长在南方,大概从骨子里就是个怯冷耐热的南人,所以再怎么觉得不忍,仍是收下了睿王赠送的狐裘。
她尽量不去想这东西上沾的血气,只是又裹得紧了点,将冻红的鼻尖也埋进银灰色的皮毛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膻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她想,同样刻在她骨子里的还有读书人的矫情,明明手上已经沾满洗不尽的鲜血,却仍要假惺惺地远庖厨。
她半垂着眼帘,似乎要靠睫毛来挡一挡扑面而来的寒风,那风刺激得她眼角泛红,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一片。她隐约看到人海,无数瘦骨伶仃的贫民挤成望不到边际的一片,每张脸上都带有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污渍,在高阔的蓝天之下仍是灰仆仆的,表情麻木,眼珠嵌在混浊的眼睑内一动不动。
杨无端站在墨线这边沉默地看过去,他们在墨线那头集体无声地盯住她,高耸的界碑斜拉出一条厚重的阴影,吞噬了她的影子。
双方对峙产生了无形的压力,高空中那只鹰又恰在此时鸣出一声凌厉的长啸,常余手一挥,跟着他的几名士卒在杨无端身后排开来,紧张地握牢了刀柄,一瞬不瞬地瞪住人群。
但这点防备就仿佛浪头袭来时岸边零落的礁石,或者倒霉撞到了蚁群的螳螂,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个体的实力差距可以忽略不计。
当然,那是指合理范围内的实力差距。
宁郁自杨无端身后走出来,随意但不随便地站在她身侧,后方就是那高出他一个头的界碑。他并没有靠上界碑,仅仅扫了一眼,便浑不在意地转过目光,深褐色的眼瞳缓慢地掠过墨线对面的人群。他的唇角甚至含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也清润沁凉,就仿如山间脉脉流淌的泉水,每个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觉得心头一畅。
“每个”是指“每一个”,在场成百上千诸多人中的所有人--宁郁这一眼看过来,所有人都觉得他看的是自己,而清泉汩汩,轻而易举地突破防备直浸入每个人心底深处。
这,就是非属于合理范围的实力差距,正如天与地。官与民。
街的那头,被人群团团围得连个屋檐都看不到的府衙终于传出动静,仿佛平静的水面上扩开了涟漪,所有被宁郁一眼看的心神不守的民众纷纷回转头去,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就如一条重伤垂死的巨龙般艰难地蠕动起来。
杨无端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遥遥地传过来,当然比不得宁郁那如在耳畔举重若轻的低语,听起来更像扯直了喉咙嚷嚷。
“府尊大人有请杨同知--堂上观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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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郁在人群中分开一条道,这堪称奇迹的过程是这样的:他先伸脚去踢某人的小腿,当那人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人群被迫压出一条缝隙,他再伸手拎住那人胸前衣襟,赶在他真的倒下之前把人扶稳。
他按这样子施为几番,本已经挤得针插难进的人群硬是又分开一条尺许宽的小径,杨无端颇有眼色地随在他身后踏上去,常余紧紧地贴着她也跟了进去,其他几名士卒却被迅速地再度合拢的人潮堵在了墨线那端。
宁郁举动从容,乍看起来动手的频率并不快,却隐约有一种符合人体呼吸、叶脉伸展、天地万物运行轨迹那般自然而然的节奏感,人群被他镇住了,根本来不及反应,任由他屡施拳脚,领着身后的杨无端她们渐渐接近府衙。
眼看前方不到十丈便是石州府衙,端朝明文规定建制的檐角下只站了三个人,对比台阶下的人山人海,轻易显出这三人身份的不同。
杨无端眯起近视眼朝那边盯了几眼,隐约看清当先的一个人穿着件极厚的棉袄,包得他宽度几乎赶上了高度,似足一个蓬松绵软的团子。
居然有人比她怕冷怕得更夸张,杨无端亲切地多看了几眼,那人却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倏地转首与她四目相对。
……还是看不太清,杨无端礼貌地微笑颔首,旋即扭开了头。他们已经到达石州府衙外的台阶底下。
杨无端看到了织文,刚才喊话的正是他,那小子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口,隔着重重人墙,不但没有施以援手,那张鬼灵精怪的脸上还透出些看好戏的意思。
幸亏宁郁无须援手,他大约也有些不耐烦了,也不打招呼,猝然伸腿一扫,竟将一整级台阶上的人都扫得腾空而起!
这群人飞得足有丈许高,宁郁并不抬头去看,脚下不停地一路上去,所经之处漫天都是陡然飞升、又徐徐回落的人体。
他看似没有顾及身后,但杨无端轻捷,常余彪悍,两人顺畅地跟着他小跑了上来。常余刚刚冲上台阶顶端,最后一个空中飞人恰好在他身后从天而降,毫发无伤地踏足实地。常余觉得自己的表情并不比他来得好看,宁郁扫这一脚中流露出精确的计算和对力道的完美掌握,堪称神乎其技,震得他瞠目结舌。
杨无端倒没有他那么震撼,或者说她已经被震习惯了,而且当下她那歇不住的脑子已经开始转别的事。
她回首望了望台阶下黑压压的人头,又沉吟着望向洞开的府衙大门,不知第几次觉得那像是一只狰狞巨兽汁水淋漓的大口,正等待着自动送上门的血肉牺牲。
杨无端问自己:元象关,或者说石州府,正在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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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州,又名沧州,今上即位后不知出自何种原因改了两回名称,除了文书往来,各级官员都依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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