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端并未在任府盘桓良久,任闲庭的身体是真不好,她行礼厮见完毕,坐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任闲庭也中规中矩地答复,每次发言都能听到喉咙里忽刺刺的喘气声,杨无端心中有数:他的肺和支气管肯定都有毛病。
不过这场谈话的重点并不在于语言,而是一种姿态,杨无端自认尚属小人物,根本不敢奢望任闲庭对她推心置腹,他敢说她还不敢听。她跑这一趟代表的是丁新语,以丁某人的骄傲,即使无意与众武官为敌,要他放下架子服软也比全歼了回雁关外北狄大军更难。丁新语和任闲庭,这两位前线文武官员中的第一人王不见王,只好由小鬼杨无端奔波,天下人皆知丁新语是她的座师,任闲庭今天肯见她,便是肯接纳丁新语求和,所以两人一句实心话没说,众文武官员仍要狂念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孟光终于接了梁鸿案,爸妈终于不闹离婚了!
任闲庭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很快端茶送客,他是老派人,也不管端朝官场有没有这规矩,杨无端眼看着茶盏在酸枝木桌面上“嗒”一声搁置,差点没反应过来。
出来的时候换走另一条路,杨无端留心观察园子里的花木,发现大多是粗疏易活的品种,就连一般富户家中里常见的反季常青灌木也没有,所以这时分整个庭园光秃秃灰仆仆,放眼望去只见几座癞痢头一样的假山。
杨无端从东侧门入,西侧门出,宁郁早一步候在门外,旁边停着一辆任府的马车。
将军府的马车与杨瓒侍郎府马车的风格相似,走低调实用路线,通体刷黑漆,车顶也没竖立显眼的车标。就只有灰白色不知是什么动物毛皮的车围子,要显得比杨府马车奢华几分。
“是狼皮。”宁郁看杨无端的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伸手扶她上车,低声解惑。
杨无端点点头,进了马车,撩开车帘回望。“的的”的马蹄声中,她看到朝阳从将军府的屋脊背后一跃而上,连屋脊上的螭吻都沐浴在无遮无拦的金光里,檐下是十名钉子般一动不动的看门家丁,人数虽少,萧杀英武之气却衬得整座府邸有一种关内王府见不到的巍峨肃穆。
她想,如果一切只是儿戏,只是文武官员无伤大雅的博弈,那些被盗粮案牵连入罪的百姓,士卒,吏目……那些死去的人算什么呢?
将军府上方悬着的明明是新生朝阳,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沙砾却使它总有些模糊,显得不那么新鲜,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仿佛心事重重。仿佛夕阳。
马车越行越远,杨无端看着将军府和府前家丁们的影子又深又黑地拖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又想起前世某位御用文人,他对这样的场景有一句熟极而流几乎成了固定格式的形容——
“正如一个王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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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底部铺着和外围同样的狼皮褥子,杨无端好奇摸了几把,灰白色的毛看着柔软,刷过皮肤表面的时候却留下浅浅的红痕,粗硬度有点像猪鬃做的牙刷。
她没敢脱靴,抖了抖官袍蜷腿坐下,打着呵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宁郁研究了一会儿固定在马车底部的小几,不知从哪里摸出盘盐水瓜子,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对嗑起来。
“不想回去,”杨无端郁闷地倚靠着车壁,“丁新语不会让我消停,大过年的谁知道又出什么招折腾我。”
被迫加班的员工背后抱怨老板,宁郁明智地没当真,笑了笑,道:“这元象关的人倒像是不用过年。”
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向外望,马车行经一条较为宽敞的主街,两侧店铺林立,隐约残留着几分旧日繁华。此时却是家家关门闭户,破损的封条在刀风中簌簌作响,上面鲜红的官府大印已褪色大半。
大年初二,街上没有行商小贩,不见孩童,不闻鞭炮,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平民都像老鼠那样缩在洞里,就连将军府也冷冷清清,完全不像关内的封疆大吏府上,逢年过节下属官员络绎不绝,马车轿子霸道地占满整条街。
以小见大,前线局势恐怕比她所能想象的最糟的情况还要更糟。
倾举国之力供养这场战争,现在已经养不起了吗?所以任闲庭不得不行险,丁新语支持他行险。杨无端“咯嘣咯嘣”地嚼着瓜子仁,她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任府内那张伪装成中庭画的地图,再一转念就想起丁新语在沙地上划得那一道。便如一剑穿喉。
她不懂军事,宁郁也不懂,现在能做的不过是干着急和相信他们。
杨无端皱紧眉头吐出一片瓜子皮,马车“的的的”转了个弯,任府的车夫驾御技术很不错,冻得*的地面也显得比往日平坦,她几乎没感觉到颠簸。
马车从宽街转向一条横巷,说是巷,与南方阡陌交通的窄巷不同,这横巷足以让三辆马车并行,两边巷壁用长条形的粘土砖砌成,每到冬天往上浇水,一晚上就能冻得夯实。
杨无端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巷壁上的冰碴子,心不在焉地又抓了把瓜子,宁郁稍微挪了挪位置,帮她挡住穿刺而入的寒风。
蹄声“的的”,拉车的两匹马温驯地先踏进横巷,车厢拖在后面,车轱辘粼粼作响。
左边那匹马似乎趔趄了下,车厢微朝左倾,杨无端手指缝里的瓜子往下漏,坠向她绯色的官袍一角。
马未停,车未稳,瓜子未落地。
呼啸声毫无预警地从天而降,仿佛一阵凝结成实物的风,或是一柄黑黝沉重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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