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端穿越到这个新世界的头一年,她有诸多不习惯的地方,其中最严重的就是书写。
离了键盘,她几乎提笔忘字,虽然学过书法,但陶冶情操和手腕绑着沙袋每天一个半时辰的强制临摹也是两回事。头个月的练习下来,她的右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只得换用左手拿筷子。
苏庭嘉是个好老师,学识渊博,讲课却是随心所欲,想起什么讲什么,有次从课室外的一块玲珑假山石一路讲到前朝覆亡的原因,旁征博引,思维奔腾如渭水东流。听他讲课与其说是授业,不如说是清谈。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嫌弃他的听众是三个半大不小的豆丁,他把杨无端三人当作智商对等的成人,并不强制将自己的观点作为真理推销给他们,而是让他们自己去思辨,并且耐心而认真地倾听他们的答案。
杨无端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位女状元的存在,她只是觉得苏道士是个真正的牛人,而真正的牛人都是跨越时代的存在,她为自己能够遇到他感到庆幸。
到下半年的时候,她已经真正把苏庭嘉当成老师,将宁府隔绝世事的求学生涯视作自己大学生活的投影,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穿越并且再也回不去的事实,适应了新的世界。
当曾经脱离轨道的生活重新又上了轨道,虽然不是同一条,目标也不是同一个,但总归是回去了,新奇刺激恐惧慌乱紧张激动……这些强烈的情感全都退却,生命又开始了固定模式地重复。
杨无端厌恶重复,她从来有一个不安分的灵魂,而这个不安分灵魂困在孩子的躯体里,更让她多了几分孩子气,少了一些自制力。
好在她的智力并没有减弱,所以不至于干出太胡闹的事来,大不了是在宁府里做点无伤大雅还颇得众人好评地改造,比如牙刷、淋浴、蔷薇架、后园石亭角上的铜铃;又比如在厨房里鼓捣了一下午,强迫厨师做出卖相堪忧的菜肴,却让壮起胆子尝第一口的苏庭嘉差点没把舌头吞下去;再比如,领着宁郁和杨小康干些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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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无端回忆起来,如果说帝都北郢给她的印象就是槐树和槐花,那么信阳府便是榕树。
信阳府南边有两棵粗达丈许的老树,一棵是榕树,另一棵还是榕树,圆片叶子层层叠叠搭满了枝丫,丝丝缕缕的须根从叶片的缝隙钻出来,有的虚悬在半空,有的一路直接钻进地里。
那些在信阳府生活了一辈子的老人都说,这两棵榕树是有灵的,有它们镇守,信阳才会在历次洪灾中安然无恙。有了这两棵榕树把关过滤,似乎信阳的阳光总比别处要温柔,风比别处要轻悄,蝉鸣不像别处那样歇斯底里,铺地的青条石、房屋上的青砖黑瓦,青和黑都浸润着一股子经年累月的湿气,就连时间,也像被这湿气打湿了变重了,比别处行走得缓慢了。信阳的居民们似乎也比别处的人过得心平气和,甚至舒服得都有些懒洋洋了。
杨无端便在这股子懒洋洋的空气里浸泡着,每天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小小的手和短短的腿,仿佛看不到长大的希望,不由自主地焦躁着。
她泄气地挥了挥手,坐在宁府门槛上的小小身体向后仰到空中,把旁边站着的宁郁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扶。
她避过宁郁的手,跳下门槛,叫道:“卡!卡!不对啦,台词全错了!”
宁府西侧门外也长着一棵榕树,据说信阳府所有的榕树都是那两棵老榕树的子孙,先不管是不是,这棵榕树明显新鲜稚嫩许多,只有碗口粗细,枝叶虽然繁茂,却还远远达不到遮天憋日的效果,所以当树下站了人,不经晒的杨无端只能坐在门槛上,贪图屋檐横过来那一小片荫凉。
不过现在她可顾不得晒不晒了,从门槛上蹦下地--惭愧,她的脚尖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她气冲冲地跑到榕树荫下,扯着个子比她还矮的杨小康,怒道:“你到底有没有看台词?”
她的声音绵软娇糯,再生气也听不出生气,杨小康倒也不怕,老老实实地答道:“没有。”
杨无端一怔,这孩子一向在她面前扮演乖巧,说什么听什么,这倒是第一次当面顶回来。她怒极反笑:“我明明每人发了一份台词,你手里现在还拿着,为什么不看?”
“我看不懂。”杨小康仰着一张粉雕玉琢的精致面孔,继续说着一击即中的老实话。
杨无端又是一怔,她身后的宁郁“噗哧”一笑,赶紧心虚地咳嗽了两声,欲盖弥彰地妄想混过去。
杨无端翻个白眼,也不知是对谁,那点气早就消了。
其实她知道的,杨小康说得对,他和宁郁都是纯粹的古人,学的是之乎者也那一套,让他们背翻译过来的半文不白的台词,看不懂也正常。
她只是……发疯一般地想家,于是任性地想要在这个世界里增添一些熟悉的东西,不论是日常生活中她习惯的小物件,还是那些早就镌刻进她灵魂深处的,属于另一个世界人类的集体精神财富。
大约是她脸上的表情悲哀,杨小康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杨无端看向他,那孩子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榕树圆圆的叶片间投下碎片一般的亮光,那些光消融进他半透明的皮肤里,就像他也是一个发光体。
“姐姐,”他说,“别哭。”
她哭了吗?杨无端不明所以地眨着眼,杨小康伸出小手从她眼下抹过,她没有感觉到湿润,他的指尖也只有破碎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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