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丁新语自负天才,此刻却有高山仰止之感,舌根不由地泛上一丝苦涩。这不是嫉妒,嫉妒只在差相仿佛的两者之间,而不是蚂蚁妄想撼动大树。他蹙紧眉尖,一瞬间千头万绪乱糟糟地在脑中缠绕成一团。
好嘛,这位不看书改看人了。杨无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丁新语依然盯住她不知在想什么,她那死不正经的脾气上来,举起左手挥了挥,喊道:“哈罗 ̄老师 ̄回魂啦 ̄”
丁新语瞪她一眼,依然欺霜胜雪,冻得她缩了缩头。
不过这下互动总算让丁新语恢复了正常,他低垂着长而浓密的眼睫,伸指轻抚封皮上“经世致用”那四个字,听不出什么感情地道:“这书除了我你还给过谁?”
“老师就是老师,我都不知道您怎么看出来不只一本。”杨无端笑嘻嘻地道:“今儿早上遇到睿王,还有一本我就随手献给他老人家了。”
丁新语扬眉,唇边噙上了点笑意:“果然是他。也就是他了。”
杨无端知道他说得是睿王亦是新党的中坚,且一向开明通达,这册子里某些东西有心人看了或许会招致祸端,睿王却不妨。
“老师放心,”杨无端正色作揖道,“学生胆子小,您和睿王一天没点头,这些东西断不敢再给人看。”
丁新语赞许地颌首,旋即微讽地笑道:“你若算胆小,这世上便没有胆大的人了。别以为换了假名就没人能认出来,我且问你,《元和新闻》上之前连载的《幽梦影》,什么‘读经宜冬,读史宜夏,读诸子宜秋,读诸集宜春’;还有最新一期的《石头记》,可都是你的手笔?”
这下杨无端可真是震惊了,她吓得倒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名侦探丁新语,摸了摸鼻子,尴尬地不知该认还是不该认。
不知怎的,看她那副不知所措的呆样,丁新语心里好受了些,他不肯承认是自尊心受创,板起脸拿出老师的架子义正辞严地斥道:“聪明不用到正道上,尽搞这些歪七拧八的杂碎!翰林院让你修《明史》,你倒好,自己先弄一本野史秘闻,那《石头记》里多少妨碍的东西,哪天被人捅给锦衣卫,杨侍郎都保不住你!”
杨无端喏喏称是,心里却道,这世上最没资格说我的就是你,满京城谁不知道丁状元擅绘春宫图……
师生两个阳奉阴违地演了这么一遭,丁新语爽了,又道:“听说皇帝陛下有意召你为驸马,所以唐家的婚事吹了?”
杨无端点点头,这事儿也怪,明明皇帝提亲的时候一屋子里就他俩再加一个肯定不会说漏嘴的老太监,转天却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唐侍郎灰溜溜地过府和杨瓒私聊了半个时辰,前脚送客出门,后脚杨瓒就摔了御赐的一只撇口瓶。请罪的折子呈上去,皇帝陛下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总之折腾来去,这件糟心事对杨无端而言还成了好事,等于她身上从此又多盖了一个“御用”的朱红大印,也就是说,除非公主先嫁给别人,否则杨无端不能够另娶,也没有其他人敢嫁。真是阿弥陀佛,做梦都要笑醒。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丁新语明显是误会了,哼了一声,道:“莫以为陛下真会把公主嫁给你,当年点选我为殿试第一名,陛下也是即刻就放出风来要召驸马……如今又如何?”
难怪!杨无端一拳捶到掌心,总算是又解开了一个谜团!她就说嘛,丁新语一等一的人才文采,就算花了点,也不至于就蹉跎成了大龄青年,原来背后又是皇帝陛下的黑手。
她稍一转念便想通了皇帝陛下在防范什么:她和丁新语这样的人杰,旧党想要拉拢他们唯一能靠的就是姻亲,若是他们一个把持不住投了敌,朝中势力平衡顷刻就会打破。再者,就算联姻的不是旧党,而是中立的世家,也极易改变现有局面,使新党的势力往纵深发展。皇帝现在小心翼翼地打压着新党不要坐大,绝不可能给他们任何机会。
“真无耻啊……”杨无端叹为观止,丁新语凤眼斜挑,睨着她一字一顿地接道:“谁说不是?”
杨无端坦然与他相视,丁新语眸光中带着审视的味道,但他不像杨瓒那样严谨,而只是倨傲地任意一瞥,仿佛对自己的判断极之有信心,丝毫不考虑出错的可能性。
他把那卷册子拢进袖中,又随意地将散乱的头发拨到肩后,负着手走出石亭向杨树那边行去,边道:“你不用跟来了,这世上大把有为之事可做,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
阳光倾泄而下,女们还唱着她写给李香君的新诗,杨无端望着丁新语大踏步洒然而行的背影,垂到腰间的直发在风中轻扬,魏晋风范名士狂态,丁新语比她更不像是中规中矩的科举之路上走出来的人物。
然而“士”到底是什么呢?韩非子说:“非下也,权重也”,儒家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那不只是一个阶层,更是一种精神。
她蓦地扬声道:“老师,若是我错了呢?若天下因此大乱呢?”
丁新语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书里那些尖锐得足以开天辟地的新思想,他头也不回地长笑一声,阳光照在他黑色的长发和深紫近黑的长衣上,连一点反光都没有。
“那就乱吧,”他斩钉截铁地道,天地间刹时响彻了他傲然决然的朗朗清音:“‘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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