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江立秋把老婆的头扳正,不让她熄灯。
江王氏翻身闭眼,嘴里语无伦次的说:“你真邪门。我就怕你这样,当年那次半夜你就这样看我,天明把我送到马良集转手抵账,看来你又要出症。”
江立秋似乎没听见,难分难舍。
江王氏梦呓般的诉说里沉沉睡去。
江立秋觉得自己做不了英雄,他觉得牛头马面拿的铁链子在面前抖着哗啦啦的响,人家liu青山和张子善是大官,自己一个农民!王井的会计汪瘸子,一听说四清运动就喝毒药死了。他想了许多,自己几十年的岁月里,干过赔人家老婆的荒唐事,也干过自己满意的事,而自从作了会计,他就做下了刀搁在脖子上要自己命的事。回首往事,他的泪在脸上蚯蚓一样蜿蜒爬行,打湿枕头。
他听着身边熟睡的老婆均匀的呼声,心里翻江倒海。
这一次,也是因为贪吃,但是,是为了全家人的性命,如果自己不贪,也会像别的人家一样,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他早都算过了,大江庄来凤仪的娘第一个饿死后,二年接连饿死八十五个人,往外逃荒搬走十二家,饿的半死不活像玉石眼那样有后遗症的有二十八人。而自己家不光没死人,儿媳妇薛里红接连又生下五个“茶壶嘴”,在大江庄,这几年能生下孩子的没几家,能生下活孩子的更少。想到孙子,江立秋很自豪,他为自己选中的儿媳妇高兴,他没看走眼,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妻就娶大屁股,薛里红能光大江家的门庭,兴旺江家的人丁。听爹说江家五代都是单传,可是因为自己的好眼力,我江立秋改写了江家单传的历史,伟人说人多力量大,我……我死而无憾。
没有比这更满意的事情啦,江立秋一阵激动,想起儿媳妇薛里红,可是大江庄抹了壶盖——没盖壶的,哪方面都第一好,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后代。又畅想一番他曾经的锦囊妙计如意算盘,这是自己人生的杰作,给儿子找到个好媳妇。江立秋的眼角流泪,一任虫子一样蠕动,他笑了。
绿水长流,江立秋想,以后薛里红还要生,以后大江庄就是孙子的天下,人多力量大,这话到万古千秋一点都不假。
江立秋又扪心自问,人活天地间,自己可有对不起的人,想了好长时间,觉得无怨无悔,自己是个货郎,赚一点油盐钱是天经地义的,干媒人这一行,也是问心无愧,就是图吃点喝点,也没有坑蒙拐骗,要有也就是表妹周文华那一桩,李豁子给了些钱,自己却没有给他讨要,他主动给的,当然,就那一桩让自己的名声也受了影响。
江立秋想表妹其实也没吃亏,一个扫帚星,谁敢娶她?现在闺女儿子一大群,可没有一个仿他爹是豁子,挺好的一家子。
江立秋喜欢盘点货物,这次对自己的人生履历也盘点一番,江立秋感到释然,起身下床。
他端起灯端详着老婆和三孙子,老婆侧身而眠,那么安详,三孙子坛子睡着觉笑啦,准是个好梦惹的。床另一头两个孙子脸朝上睡着,那么香甜,大孙子大缸的眼子毛真长,毛刷似的,二孙子二盆睡觉磨牙,“咯吱咯吱”的响,他肚里有虫,白天以为他腚眼子夹根鞋带子,揪出来一看是条蛔虫,甩手丢给鸡,一群鸡以为是一根面条子,叨着在院子里抢夺。肚里蛔虫都盛不下了,已经嘱咐老婆子得闲找崔命贵要几颗宝塔糖,把肚里蛔虫打下来就不磨牙啦。这是世间最亲的人啊,难道他们不知道我今夜的熬煎?就没有一点感应?为了他们能活命,自己要和他们阴阳两隔了,江立秋很失望很忧伤,江立秋轻轻的叹口气,轻轻的把灯放在床头柜上,轻轻的吹灭,轻轻的走出屋子。
一条抱养的小狗,长的才猫似的大,听到门轴“吱呀“声,摇着头迈着碎步走过来,在江立秋的脚上磨蹭撒娇,嘴里发出唧唧声,江立秋弯下腰,抓住它的前腿举起来,小狗伸舌头亲着他的脸,他多希望小狗会说话,此时和他聊聊;多么希望自己突然变作一条狗,只要在这院子里活着看着就行。他把小狗轻轻的放下,走到西间屋子的窗户下,传出儿子小船高低起伏的呼噜声,多么好听啊,老牛舐犊,孩子,我再也听不到了,江立秋的心也一高一低,一紧一驰,听的如痴如醉,眼泪滂沱,一任泪水流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吞下那苦咸的液体。“哇”一声,多清脆,多好听!这哭的不是孙子四壶,是那个胖小子五碗,唉,他还不会喊爷爷呢!床咯吱响两声,接着听到薛里红翻身的声音,接着听到小嘴凶狠裹奶的声音,江立秋暗骂一声“狼羔子”。
清早,薛里红去茅厕到尿盆,以为院子里枣树下耷拉着的是一件忘记收的衣服,可是走到近前,吓得尿盆掉在地上烂了几瓣,颤抖着声音喊:“不好啦,大缸家‘大大’(方言爹),快起来,他爷爷上吊啦!快喊崔命贵救他。”
那只小狗就在江立秋悬着的脚尖下窝着脖儿睡了。
赤脚医生崔命贵跑来,听了一会子,拿下听诊器说:“没心跳,不行了,身子都挺了。”他又死马当活马医,给江立秋按了几十下胸部,可是也无济于事,没一点起死回生的迹象。
就在江立秋命赴黄泉的夜里,在大江庄东头的破庙里,黎明时分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地主于贵仁的老婆花芙蓉生下一个男婴。
天亮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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