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夏天,烈日当头,社员们把孩子放在树下,休息时跑来喂奶,人们在树下小憩,说说家常话,骚情话,人与人进了,亲了。可是到了大炼钢铁,这些树被砍伐的一片狼藉,几乎遭灭顶之灾,苍龙成了秃龙。来凤仪曾夜里偷偷的来到大堤上,抚摸着没有头颅的树桩,跪下大哭。他给金枝说:“我还要栽,这是大江庄的画屏。”想到这里,金枝一声叹息:这个人呀,就是痴心不改。
金枝急急南行,金枝走到小套子那块地时,停下来,西望,忽明忽暗里看不见娘的坟头,白天里娘的坟头在麦地里露出圆圆的坟尖,象一个大蘑菇,像一把撑开的黄油纸伞,坟上的草矗立着,似乎是娘的化身,在注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乡亲。金枝对着婆婆的坟头,双手合十,默默的说:“娘,娘唻,保佑咱一家子平平安安吧。”
脚下的路实在不好走,河滩都是胶泥淤地,粘性大,却是大江庄的粮仓。水是紧沙慢淤,黄河被大堤羁绊,水势慢下来,在大堤前淤积成东西绵延的平原,养育一代代的人。
这种地太硬,太粘,咬人。在犁地时,如果干旱,掀起的那坷垃像坯块,像门扇,像墓碑,要花费许多汗水进行耕耘磙碾砸碎。一旦风调雨顺,庄稼旺盛,结籽厚重。雨后的河滩地,特别是连阴天后,走在里面,就像有孩子抱着腿举步维艰,那泥巴在鞋底下越堆积越高,好像踩高跷行走,好像脚上带了镣铐,你不堪重负,抬起腿用力一甩,那块泥巴掉啦,猛然一轻松,又感到不对劲,一看鞋子也带走啦,只好拎着鞋子做赤脚大仙。
金枝走在路上两条深深地车辙中间,那两道车辙蜿蜒曲折向南延伸,路过的牛车只有沿着车辙才能顺利前行,“前面有车,后面有辙”,是哪一年留下来的这第一道车辙?没谁知道,沿着走就是了,于是车辙越来越深,要想改弦易辙,必将寸步难行。
金枝听老人说“夜路要走在两条车辙中间,这是人路,安全,车辙外是鬼路,不能和鬼走一条路,遇见鬼危险。”可是在人路,不要说夜里就是白天也有人滑到车辙沟里,崴了脚,肿痛的不能参加劳动,就是找崔命贵去捋脚,也得十天半月能好利索。金枝更加小心的前进。
夜里的庄稼和树花散发着幽香,蕴含着甜意。金枝贪婪的深呼吸。
她白天看到队里的小麦今年长势好得很,叶子乌黑,麦穗子粗长,麦芒青青,麦芒尖挑着晶莹的阳光。“花大姐”(方言七星瓢虫)披着一袭黑点点缀的红氅,在麦穗上巡游,专吃腻虫。在扬花灌浆的时候,白嫩的麦花挂在麦穗上摇晃,让人忍不住伸开手掌充盈一腔爱意的抚摸,像抚摸自己孩子的头,绿色醉人,绿色活人,还好,一直是晴天,这样的天气最容易灌浆供粮食,小麦一定颗粒饱满。
金枝想小满就到了,南面的河里传来蛤蟆稀稀落落的叫声,背上长的疙疙瘩瘩的癞蛤蟆叫的短促,那种背上有绿色条纹相间的“绿豆香好蛤蟆”(方言青蛙)叫的悠长婉转。它们在从冬眠中苏醒,宣告新生,劫后余生,严寒没有奈何到它们。“蛤蟆打哇哇,四十天吃面疙瘩”,新麦子磨得面快吃上啦。“芒种忙,乱打场”,一到芒种,就该割麦啦,老天爷这回总算睁眼了,怜存百姓啦。
淡淡的河水的腥味从南飘来。白天在地里劳动,看到河边的柳树在热烈的吐着柳绵,轻盈雪白,到处飞扬,绒球挑在麦芒的芒尖上抖动,在地下雪球似的滚动,捡起来捧在手里像一片云虚幻,落在水里的随波逐流,悠悠而逝。春天真美。
金枝忽然又心情沉重起来,凤仪说“剜到篮子里才是菜,别再学前两年,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也都是提镰割麦时,老天爷开始祸害人。有一年是下的冰雹,有鸡蛋大的有拳头大的,乞里哗啦从天上往下扔,北地里的春棉花被砸的没了叶子就一个独杆杆站着,梨树也砸的给深秋的光景,光秃秃的几乎没了叶子。麦子被砸成一塌糊涂的乱草,地上都是散落的麦粒。割的时候要一绺一绺的捋好再下镰刀,一下子收割二十多天,还没割完,地里就长满青青的麦苗。接着后两年,麦子熟时,没下冰雹,饥饿的人眼里有了希望的光,可是天河决口子一样,一天两天,一气下了半月,麦子在水里泡着,先割堤湾的,接着割河滩的,光着脚在地里跋涉,每个人都觉得是在割自己的肉,麦穗子上的麦粒生芽子啦,老天爷还是不睁眼,淅淅沥沥的下,堆积的麦堆不能打场,不能晒,等晴了天,打下来的麦子都霉啦,发黑,每一粒都驮着小尾巴,像一堆小蝌蚪的尸体。发霉的粮食面吃起来又苦又粘牙,难以下咽。(笔者按:后来大江庄好多人死于食道癌,肠癌,胃癌,和这三年的霉变粮食关系极大)。
布谷鸟在叫:“加快脚步,加快脚步……
布谷鸟,夜的精灵,在给人壮胆似地。金枝想大喊:“大鬼小鬼们,你们都出来吧,我不怕!”
走到张福兰林,金枝拐向西南通到姜庄贾庄大徐庄斜路,夜色漫漫,如海,村庄犹如漂泊在无边大海的巨船,一切都沉寂安息了,也好像一个巨大的坟包,裹藏着芸芸众生的躯体,偶尔有驴子荡气回肠无拘无束气势磅礴的叫声冲破,迸出,“呃啊,呃啊……”倔强的驴子啊。
夜色如幕,夜色亲切,让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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