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有山川,名曰伯归,山势极为险峻,伯归有江曰珉,江面上时起风旋,将云烟水汽都卷在山腰之上,是故沟壑中常有白雾萦绕,湿气深重。山中岩石常年受其浸磨,表面殷红如血的沙土被洗去殆尽,只露出漆黑如墨的色调来。兼之那些残留在石缝中的暗朱,那形状在夜中看来,竟仿佛置身于九幽地狱中,令人惊惧万分。
“那便是尚贤宫的地界。”快入山时正值正午,他们在一处临水的传舍休憩时,墨流特意向燃卿指出了伯归山。而当得知那处便是尚贤宫的真正所在时,燃卿虽有些惊异,但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墨流的身体一日衰弱过一日,尚贤宫传来的消息大多由他经手处理,闲暇之余,对这座墨家圣堂颇有几分猜测,如今情状,倒是应了他的某些想法。
韩处四战之地,商贾往来频繁,盘查再严密也总有疏漏,尚贤宫建于韩国境内,墨者往返行走,多人结伴贩运些鱼盐皮革之物,扮作商队,也不那么引人注目。
其次,尚贤宫选址于此,怕是与这伯归山的地貌亦有相当大的关联。
此山虽凿有小道,却修葺得极为粗糙,单是燃卿入目之处便有几处断续,寻常人等难以交通,宁愿选择多绕原路,也不肯拿性命冒险,自山上翻越。既是人迹罕至,又多有山魈灰狼之流在林间游荡,每逢月中,便作啸月之声,声势浩荡,令人不敢稍加接近。
墨流领着燃卿来到山坳处,二人就在那道口的青石处停了下来。那青石半人高,作碑状,表面有些斑驳却未见棱角,显然是摆放在此处多年。其上歪曲地刻着“惊鬼道”三字,又用朱漆描过一遍,只是无奈年代久远剥落了不少,又无人补上,单看来颇有几分倾颓之感,但若是联想到这是怎样的所在,那怀古心绪便尽数化作了无端的恐慌与不安。
“在想什么?”墨流看着那青石碑,嘴角微微扯出了些许弧度,却是不甚在意,伸手抹去了那顶上的浮尘,径直坐了上去,“时辰尚早。”
燃卿会意,亦席地而坐,道:“燃卿只是想着,这里距离当年的郑国,似乎倒不远。”
燃卿道:“前日里读《春秋经》,‘郑良霄出奔许,自许入于郑,郑人杀良霄’,良宵者,字伯有。传闻伯有当政,与贵族驷带起了争端,后来被其杀之羊肆。传言伯有死后魂灵不灭,杀驷带以报冤仇,后又杀公孙段。《左传·昭公七年》有言,‘郑人相惊以伯有’,直至郑国立伯有之子良止为卿大夫,良止祷祝,其祸方止。”
燃卿道:“此山名曰‘伯归’,伯归伯归,伯有魂兮来归,燃卿想,现下的传言当是,良止祷祝,将伯有引往伯归山,奉上香蜡纸钱供养,令其不再出现在集会之地,肆意为祸;而郑人亦不得随意出入伯归山,惊扰伯有魂灵。”
燃卿道:“利用鬼神威慑来隐蔽自身,固然巧思妙想,但有些时候细细想来,却稍显刻意。尤其是,六十年前韩哀侯伐郑,康公失国,良氏殉之。如此一来,伯有之说不可尽信,兼之有墨者常年往来于此,难保引来有心人的窥伺。”
“能看到此处,已是不错了。”墨流言语虽有些寡淡,但在燃卿眼里,这已是难得的夸赞。墨家上下皆知,墨流生性恭肃内敛,只是这几年惫懒下来,要比曾经持重自衿时来得平易近人,遑论对面与之交谈的,又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他的姿态有些随意,不若正襟危坐时的威严,却多了些许名士fēng_liú的疏狂,落日的余晖透过摇曳着的树影,在他的面上种下锦簇的暖色光华。
燃卿道:“很多事物,由果溯因并不困难,就如同燃卿这般,先知晓伯归山是尚贤宫所在地,自然能轻易寻出破绽;但若是不明底细的人,寻来此地,见此无间,多半知难而退,到时叹一句‘枳句来巢,空穴来风’,也就罢了,如何得与墨家联系起来?尚贤宫至今尚未现世,自有其道理所在,想来是轮不到燃卿杞人忧天。”
“你倒是乖觉。”墨流浅淡地笑着,赤色烟霞的晕染下,他似乎褪去了往日里仿佛日薄西山的腐朽气息。气度未衰,容华正盛的墨流如绝世名器般摄人,那凌厉的风姿几乎使这方天地都黯然失色。
“这就是我说,时辰尚早的原因。”他指向崖下的一片空茫。燃卿跟着望去,只见伯归一脉无数云雾,在风旋的抬升中肆意翻滚,似堆积出一条熠熠夺目的登仙之道。绚烂澎湃的暮霞欢笑着飞舞,如玛瑙般瑰丽剔透。
什么都没有,所以那是什么?
进入尚贤宫的关键究竟是什么?时辰……只能等待的时辰……难道到了特定的时辰,那虚无的云层就能凝结出一条通天之路不成?
绝不可能。
燃卿看了看墨流,这位墨家钜子似乎并不准备再说些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虚无,视线游移不定,简直似浮在云端天际一般。那神情倒是安定祥和,想来确实是在一门心思地等待。
可是这些被截断的险道?墨家精于机关之数,若是能有机关,将这些险道续上也未可知。不过,若是受机关控制,那等待特定的时辰有意义么?哪怕是为了节约资源,只在特定的时刻开启,似乎亦不太合理……耗费甚剧的常用机关,没有存在的必要。况且,如此危险的小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走过,考虑到进出的便利与安全,那么,这条“惊鬼道”,想来是只作掩人耳目之用了。
喜欢墨狂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