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春雪,从邯郸到咸阳,铺天盖地。
同一片风雪下,咸阳宫肃穆森森,秦王在宫道里迈着矫健而轻快的步子。
一道宫墙,内外两重天。墙外风冻雪寒,墙里热闹得像是要把宫殿掀翻。
秦王一脚踏入苕华宫,顿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小公子被砸了一捧雪都没哭出声。
兰公主唤了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来给父王请安,秦王今日开心,一挥手让他们自己玩去。
孩子们答了诺却还是不敢玩也不敢闹,天知道老爹什么时候又会发脾气?
秦王抱了三岁的将闾进屋,看见琰刚给小公主喂完奶,刷地就把儿子扔床上了。
他伸手来给她穿衣系带,一边缠着束腰一边埋怨:“这天怎么就还不黑呢?嗯?!”
琰垂头羞红了脸:“寒日已是昼短夜长,还嫌昼不够短?”
秦王狠狠啄了她一口:“哪里够?迟迟不入夜,难受得很……”
“饶过我罢,这一个才满两月。我不想这么快又怀上,让我歇歇。”
“你怀一次就要歇一年,还歇不够?”
“可是,生孩子太辛苦了。”
“那好,你以后就一直歇着吧。”
他给她腰带绾上一个结,转身就走了。
孩子们在静默中送走父王之后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捕风捉雪大战。
女官猗竹不由得埋怨了苕华宫主一句:“别人想留王上都留不住呢,您倒好,三天两头撵王上走。他要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您别哭。今时不同……”
温静如水的琰忽然发了怒:“你要再碎嘴,把你也撵了。”
猗竹只好住了口,到宫门去看秦王是不是会回来。
秦王没有回来,他去了王后宫中。
庭前红梅吐蕊,廊上白绫流素,中宫景致,半是娇艳,半是凄凉。
扶苏着一身素衣给王后请安,他已经十四岁了,过继给王后有两年。
“生死乃是天命,母后节哀。”
王后回国省亲,亲眼送走了父王,历过一场生死,纵然再没心肺也无法笑逐颜开。
突然这世上就只剩了她一人,剩她一人在这异国他乡的宫殿里。
好在有扶苏,日渐英武的养子,这一声问候也让她终于明白华阳太后的高瞻远瞩。
“我没有孩子,只有一个你。若有一日,我不再是王后,你还愿意认我这个母亲吗?”
“一日为母,终生为母,扶苏不敢忘母后恩德。”
扶苏过继到中宫的时候十二岁,母亲除了玩没有什么可以教儿子的,反倒是儿子拿了诸子百家的书给母亲开眼界。
她不是个好母亲也根本不知道如何做母亲,扶苏一席暖心话害她滚了一脸泪花。
“我哪有什么恩德,都是郑姐姐的恩德,教了这么好的一个你,你也要多多孝顺她。”
扶苏答了好,见她还在伤心便又安慰道:“扶苏若忘母子情分,天地不容。”
下了滂沱泪雨的脸终于露出一个微笑,她抬手抚着扶苏的头:“好呀,好……”
“好什么好?!回来不先报寡人,倒急着认儿子!什么意思?!”
要不是护送省亲的赵佗来复命,秦王还不知道王后回来了。他旬日前接到姚贾密报,说是已经遵命哄了王后回秦,不日即到。
可她回宫竟然也不报一声,那是当真没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秦王发了一通脾气就把扶苏赶了出去,然后睨眼瞧着王后想听她解释。
她白衣素服站在那里,圆润娇俏的一朵水芙蓉竟然瘦成了一根芦苇,见风就能倒。
“横竖我也不是什么楚国公主了,回不回来又与秦王有什么相干?!”
秦王估摸着是到楚国,楚王或者大臣说了他不少坏话,所以她回来就耍性子。
东方各国之人骂他的话多了去了,他可不想再听,于是就问:“回去受气了?”
这一问勾起万般伤心事,刚被扶苏驱走的阴云忽地又爬上脸,王后一甩袖就要回卧寝。
“看来是真的受气了。寡人这就发书,让王翦南下扫平楚国给你出气!”
她哪里听得这个,赶紧折回来要拦,他倒不客气一把搂进怀里,嗔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王后就又哭了,埋头痛哭,哭得满脸泪花魂魄都不知飞了几重天。
“姑祖母不在了,父王也去了,我又生不出儿子,我对你半点用处都没有了!你要废了我就早一点!省得我一直提心吊胆。”
“掌嘴!放着现成的丈夫不指望,倒指望起孩子了。谁说要废你了?没人疼你,寡人疼。”
王后抱紧他,恨不能贴进他肉里:“你别骗我……我很好骗,你说什么我都当真。”
“寡人什么时候骗过女人了?嗯?”
……
夫妻俩就这么搂搂抱抱絮絮叨叨,宫人在帘外进不是退也不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采薇回禀:“太医令有急报。”
秦王没有听完夏无且的详细奏报就抬步走进风雪里。
风雪呼号下的甘泉宫,空空寂寂,死气沉沉。
炉火映照着太后沧桑的容颜和斑白的鬓发,厚厚的衾被下是一副几近干枯的躯体。
秦王记忆中的母亲不是这个样子,她才五十余岁,就算岁月无情也不应苍老至如此。
床畔,尚仪殷奴在教女儿做针线,针下图画凄凉得如同这所宫殿。
母亲绣着白乌拣寒枝,女儿画着残月在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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