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故事讲完,孩童们正央求着再讲,阿单却注意到不远处田埂上两三个农夫聚在一起朝这边指指点点,细听之下,他们的言语倒也清晰可辨。
“这两年战事频繁,屯子里像他这么大的,那么多被征充军,这小子倒都躲过了”
“还不是那女人有点本事,把他保住了”
“嗯,那女人真是有些本事”
随后传来的,是几个农夫颇有深意的笑声。
阿单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女人”指的就是他娘,因为娘能织出独一无二的薛锦和云绢,在前杨屯的里司大人(注:里司,齐国官职,近似于村长)和更上一级的乡良大人那里,娘都颇受关照,因为他们年年都要以娘织的薛锦和云绢作为向上的贡品,很受公家贵族们的喜爱,其他妇人倒也想依葫芦画瓢的受此殊荣,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娘的一手绝技。
另外,娘也是这附近乡里小有名气的“巫医”,所谓巫医,算是医者的一种,那时候人们相信,天下百病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实病”,一种叫做“虚病”,实病就是患上真实的疾病,靠普通郎中的汤药就可医治,而虚病,顾名思义,就是并非真实的疾病,是因为遭“秽物”冲撞所致,”秽物”是人们对神神鬼鬼的隐晦说法,如果得了这种“虚病”,普通郎中的汤药被认为是无效的,只有能驱散秽物的人才能医治,这样的人就被称为巫医。
正所谓“郎中易找、巫医难求”,虽然阿单打心底并不太相信虚病那一套,但不可否认的是,娘因此成了这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乡里间谁家不幸患上了疑难杂症者,总要请娘去看一看,而且不少人在娘看过之后,病情竟真的开始好转直至康复,这让屯子里的人们更加敬重她了,毕竟谁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有求于她。
然而,尽管以上种种,在屯子里,娘的名声却并不太好,阿单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因为自己,因为娘从未婚嫁,却大概在十五六岁时,生下了他。
更难以言说的是,阿单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似乎也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在乡邻的私下议论里,阿单隐约听闻,似乎是个外乡来的流浪者,至于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却全都不得而知。对此阿单小时候常常问起,娘却一直闭口不谈,久而久之,阿单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但是这却导致了另一个比较麻烦的结果:他只有一个“单”字做名,却没有姓,娘也不许他随自己的姓氏,于是就那么单儿单儿的叫到了现在。
最后,娘年轻时的美貌,大概在这一带是颇有名气的,追求者恐怕不在少数,即使现在,娘已三十出头,仍算风姿绰约,与寻常妇人是大不相同的,又因为没有丈夫,乡里不知多少男人暗怀惦记,如此一来,难免引得乡里妇人们的各种指责——即使在阿单出生后,娘从未有过什么失节之举。
凡此种种,乡邻们对娘虽然敬重,却只能算敬而远之,如果不是确实有求于她,少有谁会接近他们母子,甚至唯恐避之不及,自幼有名无姓的阿单倒也早习惯了乡邻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如今年已16岁的他,对这些虽都不以为然,可是每逢此时,在心里多少还是暗暗不爽。
正如此时此刻,几个农夫的笑声已勾起阿单心里的一丝不爽,但事情往往都还要雪上加霜,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边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赶来,一边抬手指着阿单身边的孩童咒骂:“小兔崽子,不去帮农忙,又跑到这躲清闲!”
孩童中的小胖子顿时面露慌张,忙不迭的爬起身要走,胖妇人的脚步却快的出奇,赶上前来一把捏住小胖子的耳朵,小家伙顿时龇牙咧嘴的哎呦起来,被胖妇人揪着就走,没出几步,便听到那妇人低声教唆道:“跟你说多少次,别跟那小子混在一起,老娘说话你当耳边风是吧?记不住是吧?”
小胖子吃不住疼,只得连连哀求:“能记住、能记住,下次不敢了”
“还想下次?”胖妇人松了手,抬腿在小胖子屁股上半轻不重的踢上一脚,小胖子便踉跄着随胖妇人走远了。
阿单不屑的轻笑一声,背上背篓,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收拾着要走。
“阿单哥,故事不讲了么?”一旁的赵嶰有些失望的问,其余几个孩童也一并央求着。
阿单边走边甩甩手:“改天、改天,我还要上山帮我娘采艾草,今天就到这吧”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讲?”赵嶰仍心有不甘的追问。
“再说吧”阿单头也不回的走远,赵嶰和几个孩童见此,只好悻悻的散了。
进了山,阿单在一处小溪旁放下背篓,将手洗净,又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上几口,浑身一阵舒爽,再背起背篓向山林深处走去,他从七岁就开始在这山里帮娘采艾叶和菖蒲,对这山里十分熟悉,没用多久便找到一处视线好、风景适宜、又有艾草可采的地方,一半散心一半忙活起来。
作为巫医,娘最常用到的就是艾草和菖蒲,家里因为只靠娘纺织和行医即可为生,并没有农田,所以阿单从来无须像别的孩子一样下田帮农忙,又因为娘对外总说自己做纺织和行巫医需要儿子帮忙,公家每次来征兵丁,乡良和里司大人都会刻意从中斡旋,所以阿单也避免了像许多同龄人一般被征充军,进山采艾草和菖蒲成了他唯一需要“操持”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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