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钱去看医生,也不肯买点现成的药,只在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去喝一口酒。酒,辣辣的,走入腹中,暂时麻醉了内部,使他舒服一会儿。可是,经过这刺激,他的肠胃就更衰弱,更容易闹病。一来二去,孙七已经病得不像样子了。他的近视眼陷进去多深,脸上只剩了一些包着骨头的黑皮。在作活的时候,他的手常常颤动,好像已拿不住剃刀。
快到七七纪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他觉得奇怪,可是没有精神去问这是怎回事。走了好久?他不晓得。他只觉出车子已停止摇动;然后,有人把他从车上拖下来。迷迷糊糊的,他走进一间相当大的屋子。屋里除了横躺竖卧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东西。他找了个墙角坐下。他打不起精神去看什么,只感到一股子强烈的石炭酸水味儿。这个味道使他恶心,他干噎了几下,并没能吐出来,只噎出几点泪,迷住他的近视眼。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语声怪熟。他挤了挤眼,用力的看。那个人又说了话:“我,冠晓荷!”
一听到“冠晓荷”三个字,孙七马上害了怕,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拖到这里,和这里是什么所在,他也没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危险。可是,一听到“冠晓荷”,他立刻联想到危险,祸患,因为冠晓荷是,在他看,一切恶事的祸首;只要有冠晓荷,就不会有好事。
晓荷的上身穿着一件白小褂,颜色虽然不很白,可是扣子还系得十分整齐。下身,穿着一条旧蓝布裤子,磕膝那溜儿已破了,他时时用手去遮盖。他的脸很黑很瘦,那双俊美的眼,所以,显着特别的大。
这些日子他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他受尽了冷淡,污辱,与饥渴,可是他并不灰心丧气;他的心中时时刻刻的记着招弟。
孙七看了再看,把晓荷完全看清楚。可是他更糊涂了:晓荷在这儿干什么呢?看样子,晓荷大概也是被人家拖了来的;为什么呢?他没有好气的问出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害人呢?”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他的脸忽然缩扁了许多,眉眼拧在一起。他蜷起腿来,双手抱住肚子:“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一急,他骂了出来:“他妈的,我孙七要跟这小子死在一块儿才倒了血霉!”
晓荷揉着肚子,忽略了孙七的咒骂,而如怨如诉的自述:“这不是一天了,时常啊,肚子里一拧,拧得我要叫妈!毛病都在我太贪油腻!天天哪,我总得弄什么四两清酱肉啊,什么半只熏鸡啊,下点酒!好东西敢情跟共和面调和不来,所以……”他又咬上了牙,他的肚子仿佛是在惩戒他的扯谎!
下午三点,正是一天最热的时节。院里毒花花的太阳烧焦了一层地皮。孙七不愿再听晓荷瞎扯乱吹,头倚墙角,昏昏的睡去。
门前来了个又像兵又像护士的日本人。晓荷像见了亲人似的赶紧立起来,把所有能拿出来的笑意都搬运到瘦脸上来。鞠完了躬,他赶紧把孙七叫醒:“别睡了,医官来了。”
喜欢四世同堂请大家收藏:(m.shudai.cc),书呆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