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时充斥于我心里的尚只是委屈和伤心,当我真正见到了那位女子,那样直刺眸底的冲击感,将我最后残留的一丝侥幸的念想也彻底推向毁灭。
那是在一个大雪的天,我与刘煜倾依例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事必后我们一同走出凤仪宫,便见正前方承德门的台阶下跪着一个女子。鹅毛般的落雪已近覆没了她的双腿,寒风凛冽呼啸掠过,冻得她只裹一件灰布夹绵的袄衫的身子瑟瑟发抖。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依然直挺挺地跪着,坦然的目光,不容人给予半分轻视。
不过让我关注更多的,是那个和画像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
我亲眼看着他夺过旁侧侍从撑起的纸油伞,直奔那女子的身前,然后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接着又扶她起来,最后撑着伞半抱着她一点点远去。
雪越下越大,尽数纷扬了我满身,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来替我撑起一把伞。
后来,我从人们嚼咬的口舌间知晓了她的名字,夏婉莲。
婉莲。婉莲!挽帘!
原来打从一开始都是她,就在我的新婚之夜上,我本以为那只是他酒醉后无意的呢喃,倒头才知道,那个我还曾当作是此生最幸福的短暂时光,他唤着的都是别人的名字。
再后来,他登基做了皇帝,我理所应当地登上了皇后之位,这个让全天下女子都钦羡的位置,却从无人知晓,当更深夜寂,铜漏的水滴满至溢出,空荡的凤仪宫内,只有我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冷眼望着梁间精美的绘彩雕琢,眼眶灼痛灼痛的,流不出半滴眼泪。
我看着他将她接入了宫,封妃,晋升,从莲妃一路到皇贵妃,我一直看着,远远地看着,我在意的不是她的位分有多高得到的赏赐有多少,而是这一切都代表着他对她的爱,那些我羡慕却永远求而不得的温情。
其实,也并不是他完全无故于我,而是我心里的花火早已被坚冷的现实摧灭,正如每月初一和十五,祖制中帝王例行至幸凤仪宫的日子,我都会命内侍传讯予敬事房,道我身体欠恙,次数多了,他便也就不再来了。
不闻不见,便再无感于悲喜,也就不用面对那些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本以为,我的一生都将这样在这华丽而寂冷的宫殿里慢慢耗尽,直至那一日,宫里传出了她怀有身孕的消息。
没过多久,我就接到了李彦云让我设法打掉她孩子的命令。
是的,从嫁入二王府起,我便是李彦云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
这也是当初我与李彦云约谈的条件之一。
然而即使我能仗着我皇后的位分讽刺她,打压她,以此发泄我的嫉妒,也可以受命于李彦云散布谣言让他逼不得已将她逐出宫去,可如今要我取一个无辜孩子的性命,我下不了手。
一拖再拖,直至孩子出生的次日,我收到了李彦云差人送来的一个锦盒,我疑惑地将其打开,突然入目的半截血淋淋的手指,吓得我猛地吸了口冷气。
待我稳住心神细细而看,指甲边的一粒黑痣,让我再移不开眼去。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娘亲小尾指的指甲边,就有一粒这样的黑痣。
自从离开李府,我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娘亲,我知道这次李彦云这回是在拿娘亲来胁迫我,如果我不遵从命令,后果可想而知。
临去的那一天,我平静地端起她捧着的朱漆托盘上的玲珑白玉杯,仰头饮尽,没有丝毫的犹豫。
血从口中溢出,思绪却开始漫回。
我忽然忆起了我初次进宫的那日,与我在凤仪宫前撞了个满怀的那个男子,还有他离开时嘴角一丝浅浅的微笑。
想来也只有在那一瞬,他的温情才是不掺虚假,真真正正予我的吧!
我不禁暖暖地笑了,我这才恍然知觉,自己已经好久没这样发自真心地笑出来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曾经也以为,这不过是前人伤春悲秋感时伤逝的消极慨叹,却未想它竟会成为我匆匆一生心潮起落的真实写照。
我今生谈不上有什么欢喜,也说不出有什么遗憾。
蜉蝣飘渺,一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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