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
奚长生六岁那年在象棚里看皮影戏,看了一场《三英战吕布》,从此神往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然而大鄞不尚武,只崇文,六岁的奚长生跑回家去告诉爹娘长大后要习武参军,换来的只是更多更厚的医书,以及一日诵三回的奚氏家训。
奚氏杏林世家,不管在朝在野,所行皆回春之术,奚长生既是奚家后嗣,就该继承衣钵,光宗耀祖,哪有放着家业祖训不管不顾,跑去做那下等士卒的?
奚长生年年反抗,年年碰壁,后来灵机一动,从一大堆医籍里捡出几本专述妇科、产科的来,当着爹娘的面啃得废寝忘食。
做爹的还想上去教训,当娘的把他袖口一拉,示意:总归还是不忘祖业,算了。
十八岁那年,奚长生自立门户,在广聚轩斜对面开了家医馆。
医馆虽号“南山”,取“寿比南山”的长寿之意,但实则主要还是给妇人排忧解难。
什么葵水不调,不孕不育,什么恶心腹痛,早产难产……凡是妇人疑难杂症,奚长生统统手到春回,不在话下。
从事自己不喜欢的行业多少是苦闷的,但奚长生当时想,在前来找他寻医问药的这些妇人中,至少有三成以上是边关将士的母亲、妻子、女儿,他奚长生虽然当不成兵,上不成战场,但如果能给这些军人的女眷治病去疾,便也算是功德一件,间接圆他定国安邦的梦了。
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许是这愚拙又赤诚的一番心意打动了上苍吧,终于有一日,命运的天平开始向奚长生倾斜了。
因为一场医闹,奚长生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忠义侯府大郎君褚怿发妻——嘉仪帝姬,又碰巧嘉仪帝姬备孕无果,忧心忡忡,他有幸入得帝姬府,一来二去,睹得心中偶像——褚大郎君之英武风姿。
褚氏一族镇守边陲,在大鄞乃是妇孺皆知的一大将门,四爷褚晏、大郎君褚怿则是这十年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褚家郎君。
奚长生自打怀揣着从军梦以来,就一直对忠义侯府心驰神往,其中褚怿十二岁便披甲上阵的传奇经历,更是烙印一样地烙在他心头。
每每一想,便热血沸腾,情难自禁。
当然,此情,仅仅是钦慕——哦不,钦佩之情。
因着给嘉仪帝姬看诊的这一份机缘,在朝廷决定联金灭辽的那年深冬,小小神医奚长生终于得偿所愿,裹着一身大袄,挎着一个药箱,以三殿下赵彭专属军医的特殊身份加入了褚家军。
那一年的冬天其实格外冷,从汴京去往易州,一场场的风雪刮得人眼都难睁开,奚长生却赶路赶得激情澎湃,坐在车中偷偷地开着窗缝,一边搓着眼睫上的霜雪,一边把沿途风光看了又看。
褚家军这次的任务是回三州驻防,随时提防大辽的突袭,奚长生跟着大队伍入驻易州城,大概体验了两个多月相对安稳的军旅生活后,北伐战场传来噩耗——由贺家军率领的大军惨败于辽军蹄下,主帅贺渊非但拿不下跟金人约定的燕京,反而把自己的性命、以及自家的老巢蓟州给丢了。
官家震怒,朝臣惶恐,不日,褚家叔侄临危受命,率领援军火速支援,三殿下赵彭继续督军。
于是,在一个寒风料峭的春夜,奚长生真正地上了战场。
有硝烟弥漫的战场和仅是武装戒备的关城真的很不一样,虽然不在一线,但两军交火后震天的炮火声、嘶喊声从来不曾在奚长生耳畔消失。
待得歇战,双耳暂得休憩时,又是一拨一拨的伤员从前线运来,那些在担架上哀嚎着、挣扎着的士卒,不是断了手脚,就是被战火烧得面目全非。
赵彭命令奚长生跟其他军医一起前往救治,面对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外伤,奚长生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那是他第一次后悔少年时任性的选择。
苍天破晓时,褚家军成功攻下蓟州,军营里欢声雷动。
入城后,休整不过半日,褚晏、褚怿继续率军北上,在燕京城外跟大辽对峙。
奚长生自然不敢掉队,然而万万预料不到的是,在燕京城郊,他跟同行的军医遭遇了敌军的伏杀。
救下奚长生的是一位个头不大、但枪法惊人的少年郎,他穿着褚家甲胄,骑一匹鬃毛红亮的骏马,将一杆银枪从敌军胸膛里拔出来时,微垂的一双凤眸里英气凛冽,周身散发着令人生畏的气场。
然而下一刻,他竖着银枪,转头朝跌坐在地的奚长生看来,那双英姿勃发的凤眸又流转起融融笑意。
他道:“小郎君生得好白啊。”
声音脆亮,乍一听,竟不似少年郎。
奚长生愕然地睁大眼,隐约从少年郎笑盈盈的声音里领略出一丝调笑之意,苍白的面颊晕开一层薄红。
那时恰恰是残阳似血时分,一抹余晖倾斜在二人之间,少年郎定睛看着奚长生,目光倏而聚焦至他左眼眼尾下——那里生着一颗红痣。
雪肤衬红痣,那一刹,少年郎只感觉奚长生更白皙、也更冶丽了。
少年郎眼神愈深,少顷后,手上银枪一转,朝他伸去。
奚长生懵懂。
少年郎一笑:“不怕,我拉你起来。”
那日燕京城外暮云四合,一轮金灿灿的落日静默地朝地平线下沉去,奚长生坐在少年郎的马背上,被他勒着马缰环在胸前。
暮春的晚风燥热,奚长生惊魂未定的身体也燥热,一颗心咚咚地跳跃在胸膛里,不知是因劫后余生,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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