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晌午到日西,宫里自觉不提季鸿的事,只当前头什么事都没有,司宫台也不显得着急,只时不时地派个小内侍往英乾殿广场上送盏茶水。入了夜,连枝随便吃了两口粥,又继续手眼不歇地处理积压-在司宫台里的文书,好像也不记得前头还跪着个季鸿了。
福生在另张桌上心不在焉地整理旧档案,给各宫重新派人,不时地朝窗外看一看天色,漫天星子细碎,夜空如墨,倒不冷,不担心那位会冻着。灯花剪了两次,连枝终于停了笔,松松手腕,问正云游天外的福生:“什么时辰了?”
福生忙答:“快子时。”
连枝:“还跪着?”
福生点头:“没动过。”
连枝又问:“御书房吹灯了没有?”
“也没呢,早会儿还听见陛下在里头发火,摔了几个茶盏,气得直咳嗽。底下人自作主张,把贵妃娘娘请过去了,陪着说了一晚上,这不,方才下头人传话,说陛下才顺气儿不大一会。就是还僵着,也没说叫季大人起来。”
连枝微微挑眉:“走,去英乾殿看看。”
福生忙跟上,两人七转八绕到了英乾殿,只见广场上黑漆漆的一抹人影,轮廓修长。连枝在英乾殿的阴影里远远地望了一会,忽然扭头往宫后走,福生光顾着看季大人了,一回头连枝已走出七八丈,瞧着是御书房的方向。他赶紧跟上去,问去做什么。
“你说,古往今来,权阉最擅长干什么?”连枝忽然这么问了一句。这话敏感又晦气,福生闭上嘴不答。连枝弹了弹袖,衣上的微尘迎着月光跳起来,他道,“进谗言,挑拨是非。如今季大人主动递个长杆上来,我怎能不顺着爬一爬?走,去御书房伺茶。”
福生心惊肉跳,他这是要去挑拨谁,陛下与季大人?怎么这一群人下了趟江南,打了回仗,回来以后一个个就跟命成了铁铸的似的,上赶着作死!祖宗哟,福生跟在连枝后头,朝头上青天合掌拜了拜,老天开眼老天开眼,求求千万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顶着夜色刚过了澄心门,撞上个在御书房外神色匆匆的身影,形迹可疑地在原地打转,手上还端着一盅汤。仔细一瞧,是大殿下。
大皇子徘徊几步,正上台阶,一回头忽然见到同样端着茶盏的连枝,两人脸上都愣了一愣。大皇子眨了眨眼,轻轻咳两声,扬起小脸故作高冷道:“连内监来给父皇奉茶?”
连枝温和笑着行礼:“正是。殿下孝心,也来送汤。”
“……”
福生咽了口唾沫。
听说去夏在滁南城,他们这位大殿下染了大疫,几近病殁,若不是当时有余小神医回春妙手,当机立断,只怕此刻大殿下早就在阎罗殿里报到了。那场大疫是如何凶猛峻烈,京城内外病亡者不可计数,滁南城更是十室九空,连宫中都心有余悸,如今大殿下能活蹦乱跳地继续跟几个没长毛的小皇子们邀宠,确是奇迹。
连枝谨慎地侧开两步,让大皇子走在前头,小小少年没有多高,还没彻底长开,头上软软的一个旋儿,但已经很努力地摆出一副皇长子的样子。
他忽然问连枝:“连内监,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神医?”
连枝神色如常:“奴婢不知殿下说的是哪个小神医。”
大殿下脚尖在台阶上碾了碾,不自在道:“我欠他一个恩赏。”
连枝偏首看他,大殿下脸上红扑扑的,白里透粉,千娇万贵。他弯腰帮大皇子理理衣裳,捋顺宫绦,看着小小少年端直了腰板,板起了眉头,进去为他的小恩人讨赏去了。
善心确会有好报,天道历来都是公正的,连枝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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