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只剩下令人晕厥的土绿色,上一刻还和同门在一起,下一刻就变成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浩瀚的空谷。
他开始往前奔跑,前路只有一片单调的绿色,他连自己跑了多久都感觉不到,甚至没有春夏秋冬和雷电雨雪的交替,只有空谷和绿色。
跑着跑着他又发现,他手背开始长出皱纹,双腿变得老迈而沉重,脊背佝偻地隆起来,耳朵也辨不清风声的方向,时间在无知无觉地流逝,而他自己在无知无觉地变老。
巨大的孤独无助感、对未知环境的恐惧如海潮席卷。
——他或许一辈子都找不到出路,甚至会老死在这鬼地方!
这个想法能瞬间摧垮一个人!
“师兄?
师兄?
你捣药怎么还发呆?”
他猛然回过神,面前还是一地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药沫捣了一半,绿色的汁水喷溅到手上。
他身旁的白衣少年正将一只细颈长瓶扶起来,乖顺又听话,一切仿佛隔了大半辈子。
刚刚是幻觉?
他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叫做朝暮洞天,以制造梦境闻名……
“师兄,你捣个药怎么满头大汗,而且……”白梨不知怎么描述这位兄弟的状态:“而且……你看上去疲惫不堪,精神状态糟糕透顶,完全是刚刚一瞬间之内发生的事,你是不是遇见鬼了呀?”
见鬼?
他确实见鬼了!
药宗弟子惊恐万状地指着少年:“是他……”是他不由分说把自己扯进了幻境,让他在山谷里孤独终老,这种痛苦的回忆他简直不想再回味第二遍,以至于从幻境中出来时他仿佛再世为人。
“我?”
少年歪了歪头:“我怎么了?”
这险恶的家伙是不是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装?
骗过师父骗过他们还骗过了一无所知的师妹,甚至想再骗过天下人?
!骗他们说,那个把世间搞得一团糟的薛琼楼现在是个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少年,想来算账的尽管来,他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然后这些觉得自己捡了大便宜的人会莫名其妙命丧异乡!
药宗弟子一阵恶寒。
“他、他刚刚——咳咳咳!”
“……你要不歇会?”
白梨瞧着他连话都说不完整,体贴地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站在一旁的少年也在关切地看着他,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白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前的他又回来了,而先前所表现出来的脆弱,只是骗人的假象。
只不过他黑润的眸子实在太干净了,特别是现在这样的状态,让人觉得一丁点的怀疑都是亵渎。
白梨将这位咳嗽得说不出话的师兄送去歇息,等她再出来时,差点左脚绊右脚。
上一刻还坚定地表示要和恶势力不共戴天的师兄师姐们,正和恶势力相处得其乐融融,重阳真君怀里捧着一方砚台,脸上笑出一朵菊花。
“这到底怎么回事?”
眼前的一切让白梨感到不大真实。
“他送给师父一方砚台,师父就很开心。”
“被送砚台有这么值得开心?”
“这你就不懂了。
这方砚台看着虽然只有巴掌大,却能容纳一座山的东西,师父打算游历各洲,正愁没地方装他闭关的洞府,现在可算解了燃眉之急。”
“你是说……把一座那么大的洞府,装进一方那么小的砚台里?”
白梨满脸黑线。
“千真万确!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回答的人万分激动,“东域真是一块当之无愧的宝地,从前没人有那个胆子翻越崔嵬山,也没人有毅力渡过白浪海,只能望洋兴叹,望山仰止,现在不一样,我们随时都可以造访,是吧?”
他充满期待的笑像发现一块新大陆。
接近一朵带刺的毒玫瑰很危险,可当玫瑰把刺都拔掉的时候,人们又会对它无可抗拒的美趋之若鹜。
围在人群中间的少年得意地翘起嘴角,纯黑的眼瞳光泽润亮,像弃置已久的老屋终于拉亮一盏灯。
“是啊。”
白梨仿佛看到嗜血的刀尖,悄悄从精致的刀鞘中探了出来,“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了。”
不知从何时起,一句流言甚嚣尘上,小至街坊茶肆,大至仙宗豪阀,无不耳闻。
——被埋葬在海底的人醒了,但据说琴声并未能完全修补他支离破碎的魂魄,反而一斩为二,让他变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简而言之,就是傻了。
——真是可怜哪,想当初以一己之力与天下对抗,现在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如果我是他,早就自裁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尊严?
——此言差矣,如此正好。
他不是心比天高吗?
那不如把他尊严踩在脚下试试!
初闻大快人心,可仔细想想又觉得漏洞百出,和从前判若两人,从前有两幅面孔,那么该和哪张脸判若两人?
这声质疑很快被揭过,天下又恢复了太平,平平安安就已经足够了。
唯有一回烟花夜,有人在流光溢彩的巷头看到一对偕行而过的少年少女,宛如画上走下的璧人,烟花怒放的一瞬,她抬起头仰望,眼里映满光彩,他却低下头去看她,眼中是整个世界。
那承载着寒冷与死亡的长夜已然终结,往后的半辈子,他将只为一人而活。
流离之人,天地难容。
但从今往后,她在何处,何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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