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潘金莲,次日依旧打扮乔眉乔眼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儿斗叶儿、下棋。
看到此处,我们不由得要感叹:《金瓶梅》的确是中国的小说!一个“依旧”二字,一个“帘下看人”四字,借用张竹坡的话来说,真是“何等笔力”——却蕴涵在不动声色之间。这等论起来,《金瓶梅》自然是一部文人小说,不是通俗小说;自然是一部沉重哀矜的小说,不是轻飘欢乐的小说;自然是一部给那有慧根的人阅读的小说,不是给那沉浸红尘不能自拔的人阅读的小说。因为我们读者,必须从这“依旧”二字之中,看出一部《金瓶梅》至此八十八回、数十万字,看出潘金莲这个妇人从毛青布大袖衫到貂鼠皮袄到月娘梦中所见的“大红绒袍儿”再到临行前月娘容她带走的“四套衣服、几件簪梳钗环”之间的全部历程。我们又必须从那“帘下看人”四字,看“这潘金莲”,这依旧在看人的痴心妇人,虽然被造化如此播弄,但是依然不能从梦中惊醒,依然深深地沉溺于红尘,没有自省,没有觉悟,被贪、嗔、痴、爱所纠缠。
敬济来王婆家里看望金莲,到了门首,只见“婆子正在门前扫驴子的粪”。何如第六十八回中,敬济指给玳安路径,玳安来到豆腐铺找寻文嫂为西门庆款通林太太,看到豆腐铺门首,一个老妈妈晒马粪?我们读者又必须记得:在豆腐铺的左边,出了小胡同往东,那个姑姑庵儿的名字,唤作“大悲庵”。
敬济去薛嫂家看春梅,“笑嘻嘻袖中拿出一两银子”;如今已经被月娘撵出家门,来王婆家看金莲,则“笑向腰里解下两吊铜钱”。王婆之狠毒厉害、老奸巨猾,自然胜过薛嫂,但是就在这一个见面钱上,敬济已见出今昔之感。虽然想要学西门庆那样偷娶金莲,奈陈敬济并非西门庆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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