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每次回来山中,总是能受到许多老人的许多礼待。与每次都顺便带来捐款和物资的顾衍之无关,只是他们在回报父亲曾经给予的善意和德行。
我总觉得,父亲始终是在无声看着我的。他从不在梦中讲话,却常常出现在梦中,带着安静沉和的笑容。这些年除去骨癌,我遇到的全都是好运气。包括遇见顾衍之,被他喜欢,与他结婚。相较于周围的其他人,我总是顺遂心意。即使有一点波折,结局也往往比波折更美好十倍。这么幸福,我总隐隐觉得是源自无形中父亲的庇佑。
我和李相南在到达山中的第三天,开始给镇上的孩子们上课。地点在燕燕院前的空地上。几条板凳,几张四角桌,一块黑板和几根粉笔。我负责小学前三个年级的语文数学,李相南负责小学四五六年级的语数外。这样一天天下来,我和李相南总算基本摆脱了镇上唯二两个不事生产年轻人的头衔。
一次放学后,一个小女孩跑过来问数学题。问完了没有走,仰着脸望着我:“杜老师。”
“什么?”
“李相南老师和你是什么关系呢?”
“他是我同学,也是今年夏天来山中教你们学知识的老师。”
她说:“这次怎么没有见到顾叔叔和你一起来呢?”
我的动作停了停,然后挺流畅自然地回答:“他有事忙啊。”
她哦了一声,眼睛里疑似散发出一点向往的光芒来:“听说你们今年要结婚了,是吗?”
“……”
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回答。听到身后李相南的声音:“你杜老师跟顾叔叔早就登记过了,只不过就是还少一个婚礼而已了。什么是登记?登记就是符合法定结婚年纪的一对男女去婚姻登记机关办理登记手续,只有登记之后,婚姻才具有法律效力。登记跟结婚有什么关系?登记才是男女结婚成为夫妻,只举行婚礼并不能等同于结婚……”
今年的最后一点春光,就在山里这种再平淡不过的日子里缓缓度过去。
我每天都要被燕燕塞喂不少草药。以及被李相南塞喂不少西药。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我基本处于了远远看见药汤和药片就想吐的状态。有次艰难吞药片的时候被一个小孩子看到,睁大了眼问我:“杜老师,你得了什么病?”
我啊了一声,说:“不治之症。”
“什么叫不治之症?”
我说得和颜悦色:“就是不用治就能好的病症。”
李相南在一边凉凉说:“杜绾你别误人子弟啊。”
离开t城已经将近月余,山中进入六月,开始频繁的雨水天气。时常有闪电雷鸣,仿佛能劈裂房屋一般。我的骨痛愈发厉害,并且辗转难眠。李相南给鄢玉打电话,后者早已回去a城,并表示癌症晚期就是这样,当然也有疼痛感突然消失的例子,但那很可能就意味着肿瘤脑转移。鄢玉跟李相南说可以问问我想选哪个。然后李相南就在默不作声中挂断了电话。
李相南的医术在这段时间里突飞猛进,在历经寥寥几次失败后,已经可以用带来的注射器自行给我注射镇痛剂。他的面容上有清晰可辨的焦虑和憔悴,显然每天都在经历和我同样的失眠多梦。只不过原因不同。
这样一来,我觉得我的心态应该比李相南还要平和一些。离开t城后,我反倒可以肆无忌惮地想起顾衍之。偶尔和燕燕分享曾经的甜蜜。山中不能上网,可是我的手机和电脑里存有顾衍之的照片,我还小心保留着鄢玉给我的录音笔中顾衍之的声音。此外还有我在离开t城之前,一篇篇从网络上下载下来的有关顾衍之的采访。
我把这些年发生的事都仔细讲给燕燕听。那些曾经在t城时觉得玩转作痛的事情,如今却蓦然都变成效果很好的镇痛剂。
其中常常会想起顾衍之第一次来山中的模样。那次镇长给他准备了最好的晚餐和住处,十一岁的我以为那已经能称得上奢侈。直至我去了t城,才看到顾衍之的生活远远比山中那些还要光鲜体面千百倍。那些衣香鬓影,一掷千金,不动声色的富有,举手投足间引发的关注,远非冬天大雪封路,夏天洪流泛滥的偏僻山中可比。t城的一切都像一面毫无瑕疵的镜子,微微转动,便光耀刺眼。那里是顾衍之最帷幄娴熟的地方。
后来我终于真正察觉出这天壤地别的差距。跑去问顾衍之在山中的那几天是否会觉得不悦和将就,或者甚至觉得看了笑话,说这话时用的肯定语气。那时我还不及他的肩膀高,仰起脸时可以看到他阳光铺就的深金色弯长的睫毛。他的嘴角有点笑容,侧面线条柔和,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温声说:“可那里藏着这么一个美好的小姑娘,不是么?我半分不吃亏。”
我十几年来一直仰望与依赖的这个人,他可以说出这世上最切中心底的话语。熟知并纵容我每次的别扭和小秘密。他曾教我一点点地耐心成长。给过所有我想要的,以及时常意外的惊喜。他的承诺从来兑现。他曾经专注笃定地计较将来,用一种温柔和强势的姿态,打算陪我白头到老。
我多希望这一次他也可以说到做到。
按照鄢玉的计算,我大概还能再活两个月。到了这一步,才发觉之前脚踝骨折忍受那么厚的石膏和绷带其实是多余。我在一天醒来后发现自己的整条腿都已经基本完全不能动弹,从此以后开始了不得已的半瘫痪生活。这简直太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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