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民间并不是什么都不信。比如信神,信鬼,信风水,却其实“信而不仰”。和尚、道士、风水师,都可以花钱雇。至于烧香拜佛,则不过例行公事,又变成了“仰而不信”。你要让他真信,必须显灵。所谓“信则灵”,说穿了是“不灵就不信”,或“灵了我才信”。标准,是管不管用。
由是之故,我们民族的信,没有定准。祖宗、菩萨、狐仙、关老爷、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都可以是崇拜对象。某些农村的神龛里,还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国人对他们,一视同仁地给予礼遇。只要这些神灵能给自己带来实际上的好处,我们是不忌讳改换门庭的。
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和经验主义。
它的背后,则是中华文明的第二种精神。
这就是“现实精神”。
所谓“现实精神”,也就是不承认“彼岸世界”。既没有宗教的彼岸,也没有哲学的彼岸,甚至没有科学的彼岸。因此,杞人忧天一直传为笑柄,清谈则被认为会误国。难怪魏晋玄学只能昙花一现,还要在后世备受诟病,尽管两晋之亡未必由于清谈(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
总之,所有一切抽象的、玄远的、非世俗的、不能兑现的,都不在视线范围之内。什么天堂,什么来世,什么末日审判,什么极乐世界,这些空头支票才没人当真感兴趣,只能哄骗愚夫愚妇。我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哥们义气,天地良心。这些都不是信仰,但是管用。
我们真想要的,也是世俗的生活。
是啊,男耕女织,四世同堂,父慈子孝,共享天伦,才最是其乐融融。就连桃花源中人,过的也是这种日子;就连《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向往的也是这种生活,更不用说芸芸众生了。他们主张的是“心动不如行动”,是“说得到做得到”,甚至“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也是一种乐观。
或者说,也是一种艺术。
于是,中华文明就有了第三种精神。
这就是“艺术精神”。
艺术精神不是艺术气质。希腊民族的艺术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是他们童年性情的率真表现,所以才那样烂漫天真。我们民族的艺术精神,却是维稳的手段和结果,是一种陶冶和教化。后世儒家甚至编造出谎言,说帝舜命令后夔(读如葵)掌管文学艺术,以此培养贵族子弟的健全人格。后夔则保证,只要他奏乐,就连野兽和野蛮人都会跳起舞来。[6]
说到底,还是礼乐教化。
显然,这样的艺术,不可能是“纯艺术”,只能是“泛艺术”。因此,在我们民族这里,几乎任何事情都能够变成艺术,比如领导艺术、管理艺术、教育艺术。换句话说,即便不能变成艺术,也能把它们艺术化。
艺术化的境界是达成和谐,底线是糊住面子。有这样一层脉脉温情的面纱遮掩,哪怕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专制独裁,都不至于太难看。至于小民,则可以苦中取乐,忙里偷闲,舒展眉头把日子过下去。
奇怪!我们民族不要宗教的空头支票,却陶醉于艺术的自我安慰,并持之以恒乐此不疲,又是为什么?
也许还得问周公。
大盘点
据说,周公摄政一共七年。头三年平息叛乱,第四年封建诸侯,第五年营建成周,第六年制礼作乐,第七年还政成王。礼乐制度,是他最后的作品。
可惜没人知道周公怎么想。
何况奠基中华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做一个盘点,是可以的。
何况线索也很清晰,起点则在忧患意识。也就是说,正因为忧患“天命无常”而“不易为王”,这才有了“君权天授”。然而就连周人自己也认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他们的领导权和代表权,名为“天授”,实为“民授”。这就必须“以人为本”,也就有了“人本精神”。[7]
而且,这种精神还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天人合一归于人。
当然,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lún_lǐ的人。
群体至上,就只能“以德治国”。何况我们民族国家的建立,并没有经过“炸毁氏族组织”的革命,反倒直接从氏族和部落过渡而来。夏商周,都如此。周人建立的国家联盟,更是家国一体的家天下。基础,是井田制的小农经济;纽带,是宗法制的血缘关系。对于这样的群体,德与礼,显然比法律和宗教更合适,也更管用。
德治的结果是人治,以德治国也必然变成圣人治国。这倒是相当契合人本精神。于是有了“一个中心”,这就是德治;也有了“两个基本点”,这就是礼和乐。礼乐是“行得通的力量”,圣人是“看得见的榜样”。以圣人代神祇,以礼乐代宗教,势必将人们的目光引向世俗社会,引向一个个可以落到实处的道德规范。忠不忠,看行动。“现实精神”产生了,它可以也应该这样表述——
知行合一践于行。
同样也得补充一句:是群体的、家国的、lún_lǐ的行。
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艺术精神”。实际上,艺术就是“以最独特的形式,传达最共同的情感”。形式独特,就引人入胜;情感共同,就引起共鸣。共鸣,就心心相印,就息息相通,就团结友爱,就同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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