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照片,为自己流不出眼泪而焦虑。其实小曼也没有哭。也许她的眼泪是逆向地流淌,往心的方向。小曼在我身边说起话来,话是重要的,不过有些上年纪女人的絮叨。当年她的病(精神失常)不单单是被当英模的压力诱发;在那之前她就有点神志恍惚。仗刚打起来,野战医院包扎所开进一所中学时,教学楼前集合了一个加强团士兵,从操场奔赴前线。第二天清早推开楼上的窗,看见操场成了停尸场,原先立正的两千多男儿,满满地躺了一操场。小曼就是站在窗前向操场呆望的那个女护士。她站了多久,望了多久,不记得了,直到护士长叫她去看看,万一还有活着的。她在停尸场上慢慢走动,不愿从躺着的身体上跨越,就得不时绕个大弯子。没风,气压很低,血的气味是最低的云层下的云,带着微微的温热,伸手可触。她这才知道满满躺了一操场的士兵是那个军的。刘峰那个军。再走慢点儿,万一还有活的,万一活着的是刘峰……
小曼侧过脸来看我,“穗子呀,我是拿起尸体袋子上的牌子一个个对号的,个别没有名字和番号,我就怕得要死,打开袋子,看一下他的脸……”
就那样,一个操场头一天还操练,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第二天一早,立正变成卧倒了。卧倒的,个头都不大,躺在裹尸布和胶皮袋子里,个个像刘峰,个个都像她新婚的丈夫。小曼的神志是那时开始恍惚的。
小曼还站在刘峰灵台前,满腹心事纺成线,不断往外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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