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有位读者跟了一句:“过去你觉得只有好人坏人,现在只有好事坏事,将来只有有事无事。”
哎。
福建三明残联为当地老年人安排免费白内障手术,手术外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发生医疗事故,导致多人失去视力。我们去前,已经有很多报道,我采访残联负责人,四十多岁,采访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哭了。
我有点意外,以为怎么着她了。
她说:“之前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
我和老郝对望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人性的好恶不可避免,去做免费手术的老人都贫穷,坐我对面,穿着带破洞的旧解放鞋,吃饭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里,青布衣襟上掉着米粒。面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同情,面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愤怒。
只是如果她没说完这一个多小时,没法知道手术的晶体是怎么购买的,怎么出的质量问题,医生从哪里来,定点医院为什么会承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人,谁给残联布置的非完成不可的“复明工程”的指标……这个人的背后,隐而未见的复杂因果如同大网,铺向无边。
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与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
法拉奇在“九·一一”之后写《愤怒与自豪》,说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写下这本书——那不是报道,甚至不是文学,用她的话说是“训诫书”,这篇檄文里用的都是“坏蛋”、“qiáng_jiān犯”、“蛆虫”这样的字眼。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我到莫斯科,海关排了两个小时都不放行,排在最前面的人从箱子里翻出几盒人参,递给边检小姐,她一笑,熟练地在椅子上一拧身,弯身放进柜台下,每人效仿,盖章放行。机场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可以清楚地看到路边建筑物外墙上鲜红淋漓的大字:aoaway!车上的俄罗斯记者说,光头党有五万人,自命为民族的士兵,攻击不是斯拉夫面孔的外国人,认为他们抢夺了自己的资源。在酒店门口,下车的人群忽然停下来了。前面是五六个光头,穿着短皮夹克和金属鞋头,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陪我们的留学生突然转过身去,脸色苍白。他曾受过光头党围攻,如果不是一对老夫妇喝止,“必死无疑”。谁也不说话了,紧紧握住手提箱拉杆,不远处,警察背着手捞一把瓜子闲看着。
第二天我出门,找不到出租车,拦住了一辆破拉达,开起来像犁地一样。头发蓬蓬乱的司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能讲一点英文,唠叨着“还是共产党时代好,有面包吃”。
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个大公车前面。
“知道吗?彼得堡每个星期都有有钱人被暗杀。”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一笑,露只金牙,“哈,上次那个杀手,只杀人,十五万美金,一点都没动。”
他赞赏地挥一下手:“就是要跟这帮资本家干到底!”
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一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
二〇〇九年四月,我去重庆调查。一块土地拍卖,三年不决,工厂因此停产,一些工人写信给我们希望报道,信上按着很多红指印,给我很深的印象。
此事的关键人物叫陈坤志,他被指证操纵土地拍卖。
“他有枪,指着人的头让人签协议。”有人说。这人自称被他拘禁过,人证物证都有。领导知道采访有危险,让我们把手机都换掉,用一次性的卡,说:“不采访他,节目能成立么?”
“基本的证据够了。”编导剑锋说。
“那不采也成,安全第一。”领导说。
其他采访结束,够用了,行李装上了车,飞机过几个小时起飞,我们几个在宾馆坐着,面面相觑,都知道对方心里的话:“采不采陈坤志?”
不采节目也能成立,但是个新闻人,都放不下。
“那就电话采访吧,采完走。”剑锋说。
四点钟,我打了他电话,没有通,我和同事们对视了一下,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再拨一遍吧。
嘟的一声响,非常清晰的“喂”。
“我是中央台的记者,采访土地拍卖的事情,想听听你的解释。”
“我在打高尔夫。”他说。
“能见见你么?”我认为他肯定直接挂掉或者说没空,那样我们就可以轻松赶路了,在机场还来得及吃碗米粉。
结果他说“来吧”。
很多人都会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这样的人居然会接受电视采访,“60分钟”的记者华莱士说过一句话:“因为所有你认为的坏蛋在心里都不认为自己错了。”
采访时,他几乎是得意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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