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改革》被起诉时,多家媒体对这件事的报道,也只有对杂志社的采访,没有华侨公司的声音。
大机构在当下往往能决定一篇报道的存废,媒体当然有警惕,有同仇敌忾之心,我也是记者,听到总编拒绝交出线人来换取调解,说:“我不能放弃我的职业道德,让我下狱我就下狱。”会感到热血激沸。
但还是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在采访中浮了出来,我把它按下去,又浮出来——“给每一方说话的机会”,这不是我们自己鼓呼的价值观吗?如果实在不能采访,要不要引用一些有利于他们的证据或背景?很本能地,我想,强力者剥夺别人的发言权,当他们的发言权也被剥夺的时候,就是对他们的惩罚,惩罚就是一种约束。
但我又想:“这样一来,我们和当初压制打击举报职工的华侨公司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我劝说自己“我们是正义的”。
可是,正义好像没什么放诸四海而皆同的标准,不管我做什么节目,我博客底下总有人留言自称正义,说“凡cctv赞成的,我必反对”。还有次与一位美国同行谈到中国内地的一个问题,他下了一个绝对的判断,我说我去过那个地方,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打断我:“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记者。”
“真正的记者首先要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说。
“你们是没有信誉的一方。”
谈不下去了。
二〇〇六年,四十八岁的安娜·波莉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四年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女记者进入七百多人质被绑架的莫斯科剧院,充满敬佩。车臣绑匪要求她充当与政府之间的调停人,绑匪信任她,因为她在报道中一再公开批评普京的决策给车臣造成的痛苦。
她的死亡原因至今仍有争议,普京和车臣武装都被怀疑。去世前不久,车臣武装的负责人巴萨耶夫曾约她采访自己,她拒绝了,说在人质事件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与他谈的,这世上没有英雄,只有受苦受难的人民”。
她是十五年来,这个国家第四十三个被暗杀的记者。当时我写了一篇博客:“杀害记者的人是想让人们恐惧——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惧。”有张照片是一位老妇人把白玫瑰放在她遗像面前。我写道:“俄罗斯的人民用花朵纪念她,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惧更强大。”
我被这支玫瑰深深打动。
后来遇到美国政治学者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钦敬口吻谈起安娜,ann迟疑了一下,说:“我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
“为什么?”我有点意外。
“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
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言”。
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
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
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
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心从这个角度去评价安娜,我做不到。
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
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我们’,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
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
又刺激了我一下。
贺卫方豆瓣小组关闭后,有位前辈写过一篇长长的博客纪念它,赞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个署名是这个小组组长的人,他说:“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
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
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
也是在这一年,丹·拉瑟从cbs辞职。
二〇〇四年美国总统大选前两个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间新闻”时引用了一份一九七二到一九七三年的空军备忘录,暗示布什家族曾伪造小布什的服役记录。
舆论大哗,但最终文件的提供者承认他误导了cbs,丹·拉瑟不得不离开“晚间新闻”,重回“60分钟”当记者,二〇〇六年,他最终离开了工作四十四年的cbs。
我通体寒意——一条新闻有多人把关,为什么是主播辞职?新闻发布会上美国同行说:“如果这个节目得当年的皮博迪奖,领奖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别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承担责任的,也必须是你。”
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
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
美国媒体评论说,喜欢挑战权威的嗜好和对“调查性报道”的狂热,使丹·拉瑟在这次失误中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话语权的另一半》,写到了对华侨公司那次采访:“我们也许没有机会采访被指证方,但是有没有对自己获知的一方信息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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