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虎照的调查中,几乎每个人物的采访,我都用了三个小时以上,交叉询问时间、地点、人物、证据、相机、速度、距离……知道节目中用不了这么多,有些东西也不便放在片子里。但疑问一旦开始,逻辑自会把你推向应往之地。采访时局长脸露难色说:“要不我们不愿意接受你采访呢,你问得太细。”可是,真相往往就在于毫末之间,把一杯水从桌上端到嘴边并不吃力,把它准确地移动一毫米却要花更长时间和更多气力,精确是一件笨重的事。
胡适说过做事情要“聪明人下笨功夫”,我原以为下笨功夫是一种精神,但体会了才知,笨功夫是一种方法,也许是唯一的方法。
我担心过观众对技术性的东西会感到厌倦,但是后来我发现,人们从不厌倦于了解知识——只要这些知识是指向他们心中悬而未决的巨大疑问。现在出发前,我只敢问:“我们能拿到的事实是什么?这个事实经过验证吗?从这个事实里我能归纳出什么?有没有跟这个归纳相反的证据?他们能不能被足够呈现?”
回到北京,老郝编节目,修改了十几次。一个月过去了,天已经冷了,暖气还没来,我俩半夜里穿着棉袄戴着帽子坐在电脑边上,一来一回传稿子。
这么长时间播不了,通常编导就算了,把带子贴上橙色标签,封存在柜子里,去做下一个节目,养活自己。老郝没放弃,在看上去没指望的困境里熬着,一级一级去找领导审片。有天夜里,她在msn上敲了一行字:“柴静,我觉得我要出问题了。”
我吓一跳。
她说在不断地哭,一边写一边哭:“不是痛苦,就是控制不了。”
她之前那么多节目没播出,我没见她叫过苦,也没见她软弱过,这次这种情绪有点像崩溃的前兆,我也没什么可安慰她的,只能跟她继续讨论,一遍遍修改,不断地改下去。
事情有一阵子像是停下来了,像是要被人忘记了,过去了。老郝继续去联系摄影家协会,联系发现年画的人,联系全国人大,联系律师协会……年底节目最终能够播的时候,我们采访了郝劲松,他对周正龙提起诉讼。
我问他:“你是以公益诉讼知名,这次为什么要介入虎照事件?”
郝劲松说:“我觉得这次仍然涉及公众的利益。”
“指什么?”
“现在华南虎事件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照片的真假问题,而是关系到社会诚信、社会道德底线的问题,我们说一个不关注真相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前途的民族,一个不追求真相的社会,必然是一个堕落的社会。”
“为什么我们一定需要一个真相呢?”
“真相是一个民族发展最基础的东西,即便将来你查到有华南虎,这个照片真假你仍然不能绕过,因为这是民意的要求。”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八日节目播时,新闻时效已经过去了。但播出的反应之强烈,让我觉得,人们不会忘记没有答案的事情。在真相面前,这世界上不存在特殊的国民性,人性本身想要了解万事原由。
二〇〇八年二月四日,陕西省林业厅发出《向社会公众的致歉信》:“在缺乏实体证据的情况下,就草率发布发现华南虎的重大信息,反映出我厅存在着工作作风漂浮、工作纪律涣散等问题。”之后周正龙被警方证实是用老虎年画拍摄假虎照,用木质虎爪模具在雪地捺印假虎爪印,十一月十七日因诈骗和私藏枪支弹药罪,被判有期徒刑两年半,缓期执行。本案涉及的十三名政府工作人员受到处分。但原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与新闻发言人关克仍然坚持虎照为真。
国家林业局在镇坪做了两年的野外调查后,于二〇一〇年四月发布结论:调查期间调查区没有华南虎生存,该地自然环境不能满足华南虎最小种群单元长期生存。
一只野生老虎的生存至少需要七十平方公里的森林和丰富的偶蹄类动物。一九五八年镇坪大量山林被砍伐用于炼钢,羚羊和林麝被有枪的民兵“差不多打完了”。一九五九年,华南虎被宣布为害兽,号召捕猎。七十年代全国打虎能手在京召开狩猎会议。一九七七年,中国政府宣布保护华南虎,但九十年代开始,偷猎者以虎皮、虎骨牟利。二十一世纪开始,人类再也没有发现野生华南虎出没。
二〇一二年四月,周正龙出狱,对媒体说,要用余生上山寻虎。
二〇〇八年五月,北川杨柳坪村。我们送文超的牛奶,他倒在矿泉水盖里,用手指蘸着喂这只小猫。它细弱得连路都很难走,村里人都说它活不了,孩子说他也这么想,但他想养活它,“它也是一条命”。(图片来自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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