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总是我们觉得可以了,你还要往里走,而且走得很远。”
“你觉得我尖刻?”
“倒不是。”
“那是什么……狠?”
“哎对。”
我明白她的意思,老教授满头白发,在他家里采访时,给我们每人倒杯水,待人接物的柔和像我们自己家里的长辈。采访时,他神色里的迷茫或者难堪,让看的人心里手下都会软一下,想“那个问题还是别问了吧”,但我还是问下去了。
我问老郝:“那你觉得我对他这个人有恶意么?”
“那倒没有。”
“哎,说真的,”我从床上爬起来正色问她,“我对人刻薄么?”
她“哼”一声:“对女的还行。”
“也不一定,我是个正直的人,你但凡有点错儿,我都左思右想,鼓足勇气跪谏。”
“滚。”
我又想了一会儿,对她说:“我没想太好,但我感觉记者应该是对事苛刻,对人宽容,你说呢?”
她又“哼”了一声,算作赞同。
省林业厅发布照片后,已向国家林业局申报镇坪华南虎保护区,我们去的时候,县城里已经挂上“野生华南虎保护区办公室”的牌子。我们电话采访了林业厅负责人孙厅长。
“您觉得这个鉴定有公信力吗?”我问。
“比如说王廷正教授,他是我的老师,他搞了一辈子兽类,华南虎能不是兽类吗?”
我张嘴想问,没插进去。
他继续说:“第二个的话呢,我觉得他们了解陕西的山水。”
“他们也许熟悉陕西的山水,可是他们不熟悉华南虎啊。他们怎么做这个鉴定呢?”
他反问我:“那你认为我应该相信谁呢?”
“在苏州跟福建都有华南虎的繁殖基地,有很多人熟悉虎的习性。中科院也有十几位研究大型猫科动物的专家,他们可能权威一些,你们有没有想过邀请他们?”
“我认为陕西的专家可以代表陕西的水平。”他说完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接到通知,华南虎事件不要再炒作。我打了个电话给梁主任:“我认为我们不是在炒作,是想认识清楚问题。”
梁主任沉吟一下,说你等等。
他打电话给主管的部门:“‘新闻调查’有它一贯求实、负责的标准,让她试一试吧。”又回电话对我说:“你们写个文案。”
晚上我想这文案怎么写,这期节目出发前,有人说:“这样的题材太小了,一张照片的事儿,不值得用四十五分钟的‘新闻调查’去做。”这话让我想起胡适。他本是写《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学者,却花了大量时间去考证《红楼梦》、《水浒传》这种通俗小说。舆论责备他不务正业,他后来解释:“我是要借这种人人知道的小说材料提倡一种方法……什么东西,都要拿证据来,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这种方法可以打倒一切教条主义、盲目主义,可以不受人欺骗,不受人牵着鼻子走。”
我原来觉得这句话并不高妙。
这次调查,才理解他为什么说“有了不肯放过一个塔真伪的思想习惯,方才敢疑上帝的有无”。
我写了一个文案给梁主任,开头说:“照片的真假之争,不仅事关技术,更是对事件各方科学精神的检验。”
他看完说:“可以,蛮好。”
我头一回恨不得拥抱领导。
吴县长是最后一天才接受采访的。
他之前不答应,那天忽然接受了,情绪很好:“小柴你应该看看昨天某某电视台采访我,向他们学习一下,做得很好。”
下属们在饭桌上站一圆圈,共同向县长敬酒:“昨天节目里您说得真好。”
吃完饭,在镜头对面含笑坐下后,他把昨天节目里的话又说了一遍:“最终这个照片的真伪需要国家权威部门进行鉴定,但是作为我们,我们肯定是确信无疑,镇坪发现了野生华南虎,不仅仅是镇坪的荣耀,同时也是中国的荣耀。”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觉得这个就是我所说的,盛世出国虎,虎啸振国威。”这句话他在昨天节目里也说过,带着得意之色,又说一遍。
“您不觉得……”
他还没说完:“因为华南虎是中国虎,是国虎。”
我问:“您不觉得它首先是一个科学问题,而不是一个政治问题?”
他眨了下眼睛,说:“当然它首先肯定是科学的问题。”
我问:“那您不觉得现在外界对于周正龙照片的真伪,包括镇坪是否存在华南虎这样的结论都存在争议和质疑的情况下,首先应该弄明白真相问题,然后再去寻找它的意义吗?”
这个问题,其实也问向我自己。
我二十出头做新闻评论节目“时空连线”,时任新闻中心主任的孙玉胜审我的片子,说“你应该去现场做记者”,又说“现在不是评论的时期,是报道的时期”,意思是没有夯实的报道为基础,评论只是沙中筑塔。
做新闻调查后,遇到热点事件时,我常与同事讨论,“我们的落点在哪里?能有新意么?价值观能高于别人么?”但慢慢觉得,你有一千个漂亮的第二落点,有一个问题还是绕不过去:“真,还是假?”美国的新闻人克朗凯特在世时,他的老板希望他在晚间新闻的最后五分钟加上评论,他拒绝了:“我做的不是社论,我做的是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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