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央视第一天陈虻问我:“你从湖南卫视来,你怎么看它现在这么火?”
我胡说八道了一气。
陈虻指指桌上:“这是什么?”
“……烟?”
“我把它放在一个医学家面前,我说请你给我写三千字。他说行,你等着吧,他肯定写尼古丁含量,几支烟的焦油就可以毒死一只小老鼠,吸烟者的肺癌发病率是不吸烟者的多少倍。还是这盒烟,我把他拿给一个搞美术设计的人,我说,哥们请你写三千字。那哥们会给你写这个设计的颜色,把它的民族化的特点、它的标识写出来。我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告诉你,烟草是国家税收的大户,如果全不吸烟的话,影响经济向哪儿发展。”他看着我,“我现在把烟给你,请你写三千字,你就会问:‘写什么呀?’”
后来我知道,他经常拍出那盒烟当道具震慑新人。但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十年后仍然拷问我。
“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吗?”
新闻调查六年,我做得最多的就是征地题材,各种口音,各个地方,各种冲突。节目组每天一麻袋信里,一半是关于征地的。
在福建涂岭,拆迁户不同意搬迁,开发商纠集人一起冲进家门,户主的儿子最终被砍死,头部中三刀——一个刚复员回来的年轻人,二十三岁,一脸稚气,胡子还没怎么长,腮边连青气都没有。我去时是五个月后,门框上还有深褐色的血手印。
采访时开发商已在狱中,我把死者照片拿给他看,他面无表情:“不认识。”
我说:“他跟你名字一样,叫蔡惠阳。”
他一脸意外的模样。
“这是你们杀死的人。”
“哦。”他说,“当时我昏过去了,不记得了。”
死者的家靠近高速公路,我们去的时候,路边都是白底黑字的标语,雨打风吹,墨淋漓地流下去,除了“冤”,看不出其他字样了。
开发商说:“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我冷冷看着他。
“我的钱早就给政府了,我一直追,一直追,他们承诺我村里人要搬的。我不还钱,别人也要杀我。”他说。前一天,镇政府的人告诉我,因为群众上访,政府把这个项目暂停了。
我对开发商说:“你这个项目都停了,你凭什么让人家搬?”
他两眼圆睁:“停了?”
“对。”
“没人跟我说停了呀?”他急了,“群众上访了,我们也可以上访啊。你政府跟我签协议以后一直没提供用地,又不退我钱,你这不是骗我吗?”
采访镇长,他说,跟开发商签的“两个月拆迁完毕”只是一个“书面上的表达”,开发商“应该心知肚明的嘛”,所以说停就停了。
我问镇长:“那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暂停可能激化开发商跟拆迁户之间的矛盾?”
他说:“我们从来就不要求开发商跟拆迁户去接触。”
“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开发商和拆迁户的矛盾就像是一个炸药桶一样,如果这个时候丢进一根火柴会是什么样?”
他绕着圈子不正面回答:“群众要求缓一缓,我们就缓一缓嘛。”
几年下来,我要问的问题都烂熟了:“有没有张贴拆迁的文告?”“有没有出示安置补偿的方案?”“有没有签补偿的协议?”“有没有跟村民协商过怎么补偿?”……
我也听惯了各种口音的回答:“没有。”
但凡我采访过的冲突激烈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有省里或者国务院的土地审批手续的,全是违法征地。
“审批了吗?”我问。
“报批了。”镇长说。
“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
“是一个概念。”他连眼睛都不眨。
我只好再问一遍:“审批和报批是一个概念么,镇长?”
“嗯,是两个概念。”
“那为什么要违法呢?”
“法律知识淡漠。”他还跟我嬉皮笑脸。
气得我在采访笔记里写:“太没有道德了”。
节目做了一遍又一遍,信件还是不断地寄来,领导说还是要做啊,但我看来看去,觉得按着这个模式已经很难做出新的东西了。零八年十月,张洁说:“反正现在编导们都忙改革开放三十年特别节目,你自己琢磨做一期土地的节目吧,不限制内容,不限制时间。”
我叼着橡皮头,看着白纸发呆。
束缚全无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头脑空空。我原来觉得,行万里路,采访了这么多人,还不够理解这个问题吗?现在才知道远远不够。我原以为好节目尖锐就成了,陈虻说:“不是说你把采访对象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套出来叫牛逼,把他和你都置于风险之中,这不叫力量。要是拿掉你这句话,你还有什么?”
他解释:“你的主题要蕴涵在结构里,不要蕴涵在只言片语里,要追求整个结构的力量。”
他说的是大白话,不会听不懂。是我已经感觉到,却说不出来的东西,又痛又快,好像从事物中间“穿”过去了,有一种非常笨重又锋利的力量。
我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
我找各种土地政策的书看,看到周其仁的《产权与制度变迁》,都是法律条文和术语,但步步推导酣畅淋漓“穿”过去的劲儿,一下午看来,简直让人狂喜。
我和老范去北大找周其仁。
周其仁说他不接受电视访问,拿过我的策划稿看一眼,里面都是以往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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