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仍望着窗外,似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就看不见了。”
“天启的夜色,确实壮丽之极。大徵朝治世至今六百六十一年,已是自古未有的长久。可这天启城,却是东陆两千年未变的帝都,一代代君王废立,世人生死,不过是为了争夺它。”棋枰对面的人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风中的烛焰微微爆响,再度明亮起来,氤出龙涎香的浓馥芬芳。“也许离它远些,倒更平安。”
少年忽然转回头来,手中黑子不假思索落了棋枰,嗒然一声脆响,在极静的室内如同一枚钉子凿进石墙。那颗黑子深深突入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
“棋须依理,不可强行。”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抬起脸,模样不过十六七岁,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的教诲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
棋枰对面的男子面容清峭,气度沉静,微笑起来时眼角一丝细纹,看得出年岁经过的痕迹。他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不急不慢地落下,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男子的右手食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帝都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嫁个好人家。”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你呢。”
海市将棋子静静搁回棋盒里,说:“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待一辈子,再也不回天启。”
男子眉间蹙出的纵纹转瞬即逝,依然低垂了眼,右手棋子攥在手心,只是不肯落下。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等着。男子抬头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终于无声地呼出一口长气,张开右手。手心中,一道新伤不知从何而来,琉璃烧制的白子已被染得鲜红。
男子默然无语,亦不包扎,只是看着一痕鲜血淌下,嗒然滴落于青衫上,晕染出不祥的暗赭色。
往霁风馆前庭的路上,海市与濯缨并肩走着。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濯缨一身正六品武官服色,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天性烂漫,等他们略略走远,便小声议论起来。
“羽林军一个个风吹日晒,哪里来的这么白净好看的人?”
“嘘,可不要对人家挤眉弄眼的自讨没趣。那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义子,高个子的那个是长子,在羽林军里前途大好,将来娶个名门淑女不在话下,哪能看得上你。”
其实濯缨与海市皆是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字字句句听得清楚。海市憋着笑,用胳膊肘直捅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却还有一句两句隐隐追了上来:“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
濯缨忍不住笑出声来,任由海市涨红了脸,拽着他急急向织造坊跑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一揖,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
施霖撺掇着海市这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厢房。
濯缨的衣裳是羽林千骑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底子,绣丹紫色飞廉神兽,下襟滚青碧白三色海浪纹。濯缨只穿了身紧窄箭袖衣袍,当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长,未戴武冠,只结上五色绦络,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十分华美。
正赞叹间,海市从厢房出来。那短袍正掐着少年纤细腰身,体格秀挑,肤色倒比濯缨还深些,光丽动人,那背上绣的苍隼竟是活了一般,一对锐眼似盯着人不放。
“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呢?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西南雷州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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