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在本剧团,外剧团也常请他。京剧、评剧、梆子,他全导过。一通百通,应付裕如。他导的戏,已经不止一出拍成了戏曲艺术片。郭庆春三个字印在影片的片头,街头的广告上。
他不会再卖西瓜,卖柿子了。
他曾经两次参加戏剧代表团出国,到过东欧、苏联,到过朝鲜。他听了曾经出过国的师哥的建议,带了一包五香粉,一瓶酱油,于是什么高加索烤羊肉、带血的煎牛排,他都能对付。他很想带一罐臭豆腐,经同行团员的劝阻,才没有带。量服装的时候,问他大衣要什么料子,他毫不迟疑地说:“长毛绒!”服装厂的同志说在外国,男人没有穿长毛绒的,这才改为海军呢。
他在国外照了好多照片,黑白的,还有彩色的。他的爱人一张一张地贴在仿古缎面的相册上。这些照片上的郭庆春全都是器宇轩昂,很像个大导演。
由于爱人的活动(通过各种“老战友”的关系),他已经调到北京的剧团里来了。他的母亲还健在。他的弟弟由于他的资助,上了学,现在在一家工厂当出纳。他有了一个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他有一套三居室的单元。他在剧团里自然也有气儿不顺的时候:为一个戏置景置装的费用,演员的“人位”,和领导争得面红耳赤,摔门,拍桌子;偶尔有很“葛”的演员调皮捣蛋“吊腰子”,当面顶撞,出言不逊,气得他要休克,但是这样的时候不多,一年也只是七八次。总的说来,一切都很顺利。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满意,就没有理由不发胖,于是就发胖了。
他的感情是平稳的、柔软的、滑润的,像一块奶油(从国外回来,他养成爱吃奶油的习惯)。
今天遇见了一件事,使他的情绪有一点小小的波动。
剧团招收学员,他是主考。排练厅里摆了一张乒乓案子,几把椅子。他坐在正中的一把上。像当初他进科班时被教师考察一样,一个一个考察着来应试的男孩子、女孩子。看看他们的相貌,体格,叫他们唱两句,拉一个山膀,踢踢腿,——来应试的孩子多半在家里请人教过,都能唱几句,走几个“身上”。然后在名单上用铅笔做一些记号。来应试的女孩子里有一个叫于小玲。这孩子一走出来,郭庆春就一愣,这孩长得太像一个人了。他有点走神。于小玲的唱(她唱的是“苏三离了洪洞县”),所走的“身子”,他都没有认真地听,看,名单上于小玲的名字底下,什么记号也没有做。
学员都考完了,于小玲往外走。郭庆春叫住她:
“于小玲。”
于小玲站住:
“您叫我?”
“……你妈姓什么?”
“姓许。”
没错,是许招弟的女儿。
“你爸爸……对,姓于。他还好吗?”
“我爸死了,有五年了。”
“你妈挺好?”
“还可以。”
“……她还是那样吗?”
“您认得我妈?”
“认得。”
“我妈就在外面。妈——!”
于小玲走出排练厅,郭庆春也跟着走出来。
迎面走过来许招弟。
许招弟还那样,只是憔悴瘦削,显老了。
“妈,这是郭导演。”
许招弟看着郭庆春,很客气地称呼一声:
“郭导演!”
郭庆春不知怎么称呼她好,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叫她招弟,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问道:
“您倒好?”
“还凑合。”
“多年不见了。”
“有年头了。——这孩子,您多关照。”
“她不错。条件挺好。”
“回见啦。”
“回见!”
许招弟领着女儿转身走了。郭庆春看见她耳垂后面那颗红痣,有些怅惘。
以上,是京剧导演郭庆春在晚饭之后,微醺之中,闻着一阵一阵的马缨花的香味时所想的一些事。想的时候自然是飘飘忽忽,断断续续的。如果用意识流方法照实地记录下来,将会很长。为省篇幅,只能挑挑拣拣,加以剪裁,简单地勾出一个轮廓。
郭导演想:……一个人走过的路真是很难预料。如果不是解放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还是卖西瓜、卖柿子、拉菜车?……如果他出科时不倒仓,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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