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
唔?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待着。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待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张大眼,
好大胆,
捉住咱,
一千铜钱三十板。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
不想刚进城,听得一声大喝:
“拿下!”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冒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来!”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扶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张大眼。”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待着。”
“那成,我让他待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喳!”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心想:这可好了,我以后审案子,不管多么疑难,只要问他,是非曲直,一断便知。我一向有些糊涂,从今以后,清如水,明如镜,这锦绣前程么,是稳拿把掐的了!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怎么不说话?”
樟柳神说:
老爷去审案,
按律秉公断。
问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么?——吃饭?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问樟柳神。樟柳神说: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说破。
问我为什么,
我也怕惹祸。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一早起来,说:
清早起来雾漫漫,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到了前半晌,说:
黄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说:
一个面铺面冲南,
三个老头来吃面。
一个老头吃半斤,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来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乒乒乓乓?”
“猫来了,猫追老鼠。”
“噗?”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少盐没醋的淡话,没完没了,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摔到窗外。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爷掀开大帽:
“你怎么又回来啦?”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那没错!”
〔附记〕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兼卖画。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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