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是独自一人躲在她自己的屋里,只有绣香在旁,听到外边的哭声、嚷声和杂乱的劝慰声,她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发白,白得像她身上穿的孝衣一样颜色。这些日她都是以泪洗面,但如今她的眼眶里却连一点泪水也没有。
少时外面的声音都停止了,反现出一种肃穆、凄惨的气氛;是杠夫进院来了,用红绳子捆上棺材,好慢慢地往外去抬。杠夫头儿敲打着清脆的响尺,众人都随着棺材往外去走,仆妇也来请玉娇龙,说:“姑奶奶!您请出门上车吧!”玉娇龙连眼皮全不抬,头也不点。于是绣香便上前来搀扶,慢慢往前院去走。还没有走到门外,听门外面又发出一片哭声,真能将铁石之心全都震碎。玉娇龙忽然一声悲哽,双肩发颤,绣香赶紧把一块新的白绒手绢递给她,玉娇龙就用此掩住了面。
此时玉太太的楠木棺材已放在杠上,上罩以文彩斑驳、骧龙起凤、奇伟瑰丽的棺罩,六十四名杠夫换班抬着,就仿佛抬起来一座建筑宏伟的大亭子似的。前面是全份的仪仗,是开道的锣、旗、牌、伞、扇,金瓜、钺斧、朝天镫,鹰、狗、骆驼、缠马,单钩、影亭、小轿,松狮、松鹤、松亭,还有许多纸扎,其后就是敲打着各项乐器的僧道了。
送丧的人很多,都是些贵官、显宦,京城中的名公子、阔差官,灵柩前面步行的两位孝子又都是知府,更为人所称赞。在官罩的后面就是送丧的女眷,都坐着骡车,一共三十多辆,鱼贯着走;前面的几辆都蒙着素白的车围,其中有一辆就是姑奶奶玉娇龙乘坐的。这支大出丧的队伍直占满了一条大街,前面的开道锣已走出了德胜门,后边的官罩跟玉娇龙乘坐的白车还慢慢地才离开大门不远。
路两旁已是人山人海,看热闹的万头攒动,比上次这里的小姐出阁时可又热闹得多了。因为那时玉娇龙还没有如今这么大的名气,如今真有由十里地之外赶到这儿来看的,大家想看一看的还是玉娇龙。然而玉娇龙只是在走出大门之时,一手掩面,一手被绣香搀扶,神龙似的一闪,她便进车里去了,给人的印象只是她那身穿雪白的纤纤俏影。她那绝世的容貌,观众们却没有眼福,然而大家却仍蠕动地跟着。有的人还怕今天再跳出一条莽汉来,拿弩箭射白车;可是直到了德胜门外广缘寺,一路上幸是平静无事。
这广缘寺的面积颇大,是一处有名的禅林。但在其东,土阜隆然,上有枣树丛生,鸦群飞噪,那就是辽金的城垣遗迹,俗名为“土城”。去岁,刘泰保、蔡湘妹初会碧眼狐狸,玉娇龙镖伤蔡九,便是在这里;这是他们昔日的战场,是玉娇龙初露锋芒,惹下后来种种的争斗、纠纷、苦难的所在。玉娇龙在庙门前下车之时,一眼就望见了此处,不禁感慨万端,但勃勃的雄心却又自心底翻起,心想:我真就这样一辈子算完了吗?
玉太太之灵柩停在庙中的西庑,当日又设祭开吊,诵经烧纸。直到傍晚之时,人才渐渐地散去,庙中才恢复了平日寂静;只留下玉大少爷宝恩在庙中住着守灵,其余的人全都趁着天还未黑,赶紧坐车进城回宅。在路过土城之时,玉娇龙在车上扒着车窗又向外投了一眼,只见彩云如血,晚风如刀,乱噪的群鸦似江湖上的那些小盗、草寇,乌合之众。而秋风吹起来沙尘,吹着一望无边的秋禾,又令她想起遥远的大漠和草原。牧羊人在何处吹着芦笛,悲凉凄楚,如豪士之悲歌,她心中又不禁一阵酸楚。
玉娇龙姑奶奶本来不是玉宅的人了,回到玉宅后,她应当至多在这儿再住一天,或是当日就坐着车回鲁宅去;但她不但不回去,连跟她来的鲁宅的一个仆妇、一个丫鬟,她全都给遣走了。她就在娘家住着,只让绣香服侍她。她除了有时看看侄女蕙子的伤势,以她私存的刀创药亲自给蕙子医伤,就不再做什么别的事,连跟她的大嫂、二嫂谈话都很少。因为丧事才过,父亲已然辞官,两位兄长又都丁忧家居,所以对外也没有什么应酬,大门也终日掩闭。深深宅院,充满了岑寂萧条,外面什么事她也不知道。鲁宅除了仆妇还时来看看,鲁太太、鲁君佩是绝对不来了,仿佛两家的亲戚已无形断绝。
秋雨连秋风,严霜降过之后便落了大雪,气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廊下菊花百余株,什么时开的,什么时谢的,也无人经意。玉娇龙不但多日未读书,连武艺她也不习练了。有一次钱妈给抱了一只猫来,一身的黄毛,大圆的眼睛,长尾巴;对着太阳光一抚它的毛,身上就像是冒火星儿,真跟个小老虎一般。钱妈原是为给姑奶奶解闷,绣香也很喜欢,说是比雪虎还好,但玉娇龙连瞧也不瞧,摆手说:“快抱出去!快抱走吧!我这屋里不要!”
她每日身上穿着青素的衣裳,粉也不擦,素花也不戴。从清早绣香给她梳过了头,她就坐在一把红木的铺着厚棉垫的椅子上;眼前摆着一个黄铜镂着花儿的炭盆,用木架子支着,旁边是一竹篓儿木炭。她拿着带链子的铜筷箸,夹了炭往盆里续,拨拨灰,扇扇火,有时把几块炭搭成了个小房子似的,为叫它燃烧得更旺;有时又拿铜筷箸在灰上画,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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