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决定跟陈尚龙少接触的时候,我们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起来。那是2010年春节后不久,陈尚龙打电话让我回去吃饭,我对此有些抵触,因为我觉得自己正在跟陈尚龙一点点疏远。这几年是他最得意的几年,手上有很多钱,家里有很多人,每天醉醺醺的,对未来赚大钱充满了信心。为了让自己像一个大老板,他开始讲究,变得很迷信,关注风水运气,凡事都要图吉利。喝酒要喝六杯,六六大顺,甚至喝八杯,最少也得四杯。普通一顿饭,开席时间要定在六点十八分。要在卧室床头挂一幅水准拙劣的山水画,说是代表有靠山。这些都让我有点儿受不了,已经毕业的我有了自己的事情,也开始有了点儿头脑,觉得跟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我担心自己兴致所至的胡言乱语会惹他不高兴。
但他邀请得非常坚决,甚至说要开车来城里接我回去,那我还是自觉一点儿吧!等到了,我愕然发现我的顶头上司曾毅也出现在饭桌上,还拖家带口。不需要我委婉打听,陈尚龙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全都说了。曾毅当年作为知青下放时,跟陈尚龙的父母关系很好,互相帮助,主要是陈尚龙父母帮曾毅。当时曾毅十五六岁,是个半大小伙子,陈尚龙七八岁,成天跟在他后面玩,无论是摸鱼捉虾还是唐诗宋词,曾毅都让陈尚龙大开眼界。父母见陈尚龙喜欢曾毅,对曾毅更是好上加好,几乎当成大儿子一样对待。1979年曾毅回城,高不成低不就,很晚才娶妻生子,一直不愿意再跟陈尚龙一家联系。直到最近,曾毅觉得,大家都老了,人生除了回忆就再无希望时,才跟陈尚龙父母取得联系。作为政府办公室主任,他立刻受到了陈尚龙的盛情邀请,不仅盛情,几乎疯狂。
我们几个一边喝酒一边回忆往事。当然,我没有往事,我1980年才出生,那个时候,陈尚龙已经十二去上学了,而曾毅年近二十,在城里茫然四顾。一直到1999年,曾毅才结婚,半年不到孩子出生,似乎在抢时间,即便如此也太晚了。如今,他五十岁了,儿子才十岁。由于过于溺爱,曾毅的儿子像个大姑娘,细皮嫩肉,细声细语,举手投足也绵软无力,我感觉把他放到室外半天就会枯死掉。
但这一切都是话题。曾毅主动感慨,我是被耽误了,四十岁才有曾鹏,我没几年就退休了,那个时候他大学都没毕业。他的话充满了对权力的不舍,显然是打算趁自己还有公职的时候解决儿子的工作之类的问题。我说,曾鹏应该喊陈尚龙哥哥吧,这样就喊我叔叔,我和曾主任就平辈了。
这句话让他们大笑起来,声音大得毫无必要。然后我们开始梳理各人之间的关系。按理说,曾毅一直喊陈尚龙父母哥哥嫂子,那么陈尚龙是曾毅的晚辈,得喊叔叔,我就成了曾毅的同辈人,他大我二十岁,还是我领导,能平辈相称我很满足。但是从进门开始,曾毅就让曾鹏喊陈尚龙叔叔,这在年龄上是完全合适的,可这样一来,曾鹏得喊我爷爷,曾毅反而得喊我叔叔了。我的最高目标不过是跟曾毅同辈,很多公事应酬时曾毅也可以有意无意说“我们兄弟”“这位小兄弟”之类的话,让他降一辈也确实太过分了。
论来论去,大家的结论是各喊各的,互不干扰。曾毅称呼陈尚龙父母哥哥嫂子,陈尚龙则称呼曾毅为大哥。曾鹏喊陈尚龙父母爷爷奶奶,喊陈尚龙叔叔,也喊我叔叔。曾毅则按照单位里的习惯,喊我小牛,我喊曾毅曾主任,以彰显他作为领导而不是亲戚的第一属性。我们对人生、岁月、年龄、亲情和中国特有的称谓感慨了一个晚上。
那顿饭后,我再也做不到对陈尚龙敬而远之了。他常常到南京,邀请我和曾毅一起吃饭,这是难以拒绝的。而我和曾毅也屡次结伴到陈尚龙那里做客。平时,曾毅对我态度大为好转,很多场合都带我参加,一副提携下属的架势。好几次,我需要他出面撑场,他也慨然答应。但我和曾毅之间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往来,我对继续待在机关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忙了几年都为了寻找一个可供今后维生的小生意。曾毅也不是真的提携我,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全部的希望是退休之前再上一个台阶,哪怕去一个没有实权的单位。
我们各怀心思,陈尚龙每次出现,或者邀请,都是一次摆脱机关氛围的机会。我们居然成了一个貌似稳固的饭局圈子,当然,交际广泛的陈尚龙,常常带着我们不认识的人一起吃饭,不过这些人一顿饭之后再也不会见面。
但很快我不再想理会陈尚龙了,他钻在生意里出不来,酒桌上,但凡有人提到一件事,他立刻会问,这个事我们能不能做做,我感觉能赚大钱,随即就开始畅想怎么操作,一二三四五,逻辑混乱地梳理归纳起来,完全是临时反应。在自己话音未落时,别人若说起其他的事情,他马上又开始新一轮的谋划和畅想。一顿饭会涉及多笔生意,从石油钢铁到土地买卖到修桥铺路到医疗器械。我觉得他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于是,就算陈尚龙用曾毅作为理由喊我去吃饭,我也不答应。曾毅似乎也对陈尚龙失去了兴趣,除了第二年春节带着全家去乡下大肆燃放烟花爆竹之外,再也没有带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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