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开一个扶手椅坐下,从无框镜片后安静的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如何开口,索性也打量起他。
那天他穿着一件银灰的衬衫,黑色的西裤。虽然是大热的天气,但他的领口袖口仍然扣紧,显得精致而一丝不苛,仿佛夏天在他的世界之外。修得短短的头发根根竖起,使他在儒雅中多了一点点隐约的强硬,但仔细看,那强硬感又似乎只是幻觉。
他长得不算很帅,可是看到他的人,大约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信任感。
我正出神的想,对面的彦先生突然开口,声音温和:“程小姐,你是c城人?”
我本能的“啊”了一声,点头。
没想到他会问我这一句。
他点点头,缓慢而轻柔地说:“我想与你谈一桩生意。”
半个月后,我被获准可以下床走动。吃过早餐后,我慢慢的沿着墙,踱到走廊尽头的病房。
房门是乳白色的,光洁如新,门口坐着两个人,看到我,只飞快的抬了一下眼,并没有什么表情。
大概是彦景城交待过了,我是带着任务的特殊的人。
真像演电影,我自嘲的想。
那两人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两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两人都紧盯着屏幕,屏幕里显示的是病房内的景象,他们就负责盯着一刻也不能出意外。
我也低头去看。
只看了一眼,我就怔住了。
房间里的一切比我住的那间豪华十倍,但是,这都无法吸引我的眼球。
那个少年出现的地方,大概所有的背景,都只能黯然失色。
哪怕此刻,他只是安静的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
一个美丽的石像,毫无生气,却触目惊心。
我想起彦景城对我简单说明的情况。
十八岁的彦一,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带自杀倾向。他是被强制入院的,因此随时都有可能自残或逃跑。
而彦景城选中我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是c城人。
彦一就在c城长大。
他十二岁才被父亲带来香港。
他想家。
我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内心突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我想见见他,如果可以,想和他说说话。
想告诉他,我明白他的感觉,我也想家。
我推门而入。
绿色的窗帘隔绝了窗外的酷暑,空调带来的恒温感和桌上的绿色植物使人感觉如在春天。
我慢慢的走到彦一的床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
我吓了一跳,但随即发现他并没有在看我,他只是木然的盯着天花板,深黑的瞳孔里,甚至看不到一丝波动的微光。
我站在床边仔细的看他。
他的皮肤非常的白,白得让人有一种接近透明的错觉。睫毛长而卷曲,覆着毫无生气的大眼睛,俊秀挺拔的鼻梁是五官里唯一不那么阴柔的部分,淡色的唇有些失神般的微张着,露出一线洁白的牙齿。
他真的长得很漂亮。
漂亮得像个橱窗娃娃。
一个长得这样漂亮得几乎混淆了性别的少年,有时会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他驾车向我冲来时,我一眼触之,脑海里本能的闪过了鬼魂这个词的原因。
冰凉的液体顺着导针一滴滴进入他的血管里。
他的面上,没缠纱布处,浮着一层细密的汗。
我刚刚奇怪这样舒适的室内温度,他怎么还会热,蓦然间惊觉过来,他在出虚汗。
柔软的同情感牢牢的抓住了我,很奇怪,从受伤开始,我似乎就没有恨过这个造事者,而此刻,更是只想着怎样才能安全的靠近他。
他十二岁前都在c城生活,只比我小一岁,说不定我们还曾在街上擦肩。
而我现在只要能让他放松戒备,认可我成为他的朋友,彦景城先生就会帮我支付下一学年的学费。
那笔能让我暂时活过来的学费。
我知道这是童话,但绝望之中能有童话出现,也算是死刑到死缓。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拿起桌上的纸巾,试探着沾了沾他的脸上的汗,像个护士一样。
我轻轻唤他的名字:“彦一。”
他不出意外的毫无声息,仿佛我只是空气。
我已经了解过情况,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理我,他什么都听得到,也什么都听得懂。
我也不尴尬,继续换一张纸巾帮他擦脖子。
我用家乡话说:“彦一,你是在c城长大的吗?我也是啊,我叫程安之,安之若素的那个安之。”
还没待观察他的反应,我的目光突然被他脖子靠肩处露出的一小片皮肤吸引了。
一个小小的疤痕。
其实已经很淡。
我伸出手指缓慢的触一下,它真实存在。
我又有些呆滞的把目光慢慢上移,回到彦一的脸上。
他已经有了表情,不知何时,他的脸微微转向了我,仍然是毫无生气的眸子,但我却知道他在盯着我。
美丽的脸。
似曾相识的美丽。
这样的美丽,并不多见。
有什么东西像一大群沙蚁过境般,哗啦啦的冲过我的脑子。
它们掀翻了记忆之门,把各种混乱的久远的记忆翻找出来,散落一地。
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你所未曾想到的奇迹。
有些以为早就遗忘的东西,原来还静静的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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