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最后的憧憬,最后的出路,是教育!"
曼青却十二分认真地回答。
教育?这个怪冷的名词在目前的场合出现,真是太兀突了;而且又是多么无聊!教育,教育;人们嚷着至少有二三十年了,然而有的是什么?有的是一个极大的逋逃薮。前清的举人秀才,洋翰林,青年会伟人,甚至失意的政客,都来办教育。在一般出入政学两界的人,办教育也和出洋考察一样,成为下台的代名词了。难道曼青也学得了这个秘诀么?曹志方他们想着都忍不住笑到滴下眼泪来。便是仲昭也有几分纳罕,至少以为曼青是愈变愈迂阔了。
"你们觉得我的话太奇怪罢?"曼青慢慢地很严肃地接着说,"其实没有什么奇怪。一个人到了老年——我是比方说,一个人到了老年,觉得自己的一生快就完了的时候,回顾着自己的过去,看见种种过误,种种错失的机会,都是无法挽救了,便会希望他的儿子不再像他自己一样;他把全部的壮志,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我现在差不多就有这样的心情。我觉得我们这一代是无可挽救,只能希望下一代了。但是我所以拣定教育做我的最后的憧憬,却还有更深刻的原因,更坚强的理由。过去的一年经验告诉我,虽然社会如此的黑暗,政治是如此浑沌,但是青年的革命情绪并不低落。是的,青年!愈年青的人愈勇敢,愈热烈,愈革命。中学生比大学生可爱,小学生又似乎更强。愈小的,愈狠!这是一个事实。中华民族的前途,操在他们手里。现在有许多人自居为青年的导师,其实是梦想罢哩!青年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谁也不能引诱他们到别的地方!"
曼青委实是很兴奋了,额上渗出几点汗珠,苍白的面颊也微泛红色;他略一停顿,举起左手来向空中一挥,用力地重复一句:"他们终必要走上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呢!"
"而他们自己的历史的路是:十七八时要改造社会,二十七八时与社会推移,三十七八时跟在社会背后,四十七八时从后面拉住了社会!"
从客厅门边来了这一串冷冷的声音。
曼青的心突然一缩;平举的左手,不知不觉垂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转向门边,虽然他们——除了曼青——听着那声音早知道来者是谁!
"又是我们这怀疑派哲学家来了!这黑影子!"
王诗陶很扫兴地自语着。
一个枯瘠的人形,从门边移到大菜桌的一端时,曼青才认出来就是同班的史循,可是已经怎样地衰颓呵!虽然他的脊骨还是直挺挺的,他的步武也很轻捷,他的前额并没多少皱纹,只不过是多了一部乱蓬蓬的胡子,只不过是枯瘠而已。但是"衰颓"已经成为这个人的特有的气味,正像粗豪是曹志方的特有气味。
史循拣了章秋柳身旁的椅子坐下,把他的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哦,史循,两年工夫在你却就是二十年,几乎认不得你了。"
曼青惘然轻声地说;他看见这位枯瘠的人和明艳丰腴的章秋柳并坐在一处,成为一个强烈的对照,又感触着人生无常的忧哀了。将来的章秋柳终不免要成为现在的史循,或许更坏。
"不过留长了胡子,我并没老呵。可是,曼青,你现在是主张教育救国论了。"
听了"教育救国论"这名词,王诗陶和章秋柳又笑起来。"并不是什么教育救国论,"曼青分辩着,"曹志方他们要立社,我的意见以为还是教育方面有我们的出路。"
史循很冷峭地摇着头,没有回答。
"怀疑,怀疑;你是什么都怀疑,连你自己是不是史循也在怀疑罢!"
徐子材不耐烦地叫起来。
"怀疑比反革命还要坏些;反革命的凶焰可以助长革命,怀疑却只散布阴沉沉的死气。"
曹志方也十分愤懑地接着说。
"与其怀疑,还不如颓废罢!颓废尚不失为活人的行动。"
龙飞抱住了王诗陶的腰,高声嚷着。
章秋柳一手推开了椅子,拉住史循,就跳起ta
go来说:"哲学家,怀疑的圣人!这是ta
go,野蛮的热情的ta
go,欧洲大战爆发前苦闷的巴黎人狂热地跳着的ta
go!你也怀疑么?"
笑骂和狂乱,同时在这暂得宁静的客厅里爆发起来了,对象是怀疑的史循。徐子材突然站起来,作了个"立正"的姿势,却又右手按住了龙飞的肩胛,左手抓得了王诗陶的臂膊,对着章秋柳喊道:
"来呀!情场三杰!我们来打破这怀疑的黑影子罢!用我们旋风般的热情来扫除这怀疑的黑影子罢!"
五个人把史循包围在核心;笑着,嚷着,跳着,搅成了一团。
曼青睁大了惊异的眼,呆呆地看着;他猜不透那五个人对于史循的举动是恶意呢抑是戏谑,但随即唤起了一个久远久远的印象,孩提时受到黑暗和恐怖的侵袭时正也是这么大叫大喊着以自壮的。他觉得完全了解章秋柳他们对于这位怀疑的史循的畏惧的心理了。他闷闷地嘘了口气,却听得仲昭的安详的口音似乎在对自己说:
"又是对于怀疑哲学家的攻击了。这是每次遇见时照例的仪节。"
史循已经从包围中逃了出来。在略远的一张椅子坐下后,他依然冷冷地把他那一对细而有神的眼睛轮流地审察各人的面孔。
"怀疑家,你大概已在怀疑刚才的一闹是不是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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